久聞“佛手”大名,前幾日方得親見。金華的朋友朱老師特地親自到赤松鎮挑選了好幾個金黃的佛手寄過來,開箱時但見一個個如手指般的果實赫然亮相,清香頓時撲鼻而來,讓人心情為之大好。
那幾顆指狀金果,有的幾指并攏,唯有一指若有所向,引發人産生無限遐想;有的十幾指配合十分默契,逼真得猶如女性溫柔伸出的蘭花指,曼妙中透着嬌羞;有的多指攏成一簇,又一同向上張開呈菊花狀,獨自長成一幀精美藝術品……它們看去真是妙不可言。
也許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我的頗高興緻吧,朱老師主動在微信中告訴我,赤松幾乎家家戶戶種植佛手,她是從一個朋友家裡求來的,朋友父母種的佛手,這次給我寄的這些是最大的果子,每個果子老人剪下來的時候,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樣舍不得。“老人向我介紹她的佛手時,自豪欣喜與愛惜不舍的感情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姚老師,如果這些佛手是我自己種的,我還真不舍得摘了去呢!”朱老師最後這樣說。
我把這些珍貴的佛手一一置放于深暗色木質家具上。它們頗具禅意的高貴身影,與年代久遠的家具最是般配,可惜我身邊的家具都是近幾年添置的,年份不夠,便少了幾分悠遠的韻味,也隻能委屈它們了。心中還是覺得《紅樓夢》中描寫探春房裡擺設的那一段最有味道:
“……當地放着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種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内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着鬥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着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挂着一副對聯,乃是顔魯公墨迹,其詞雲: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着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着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内盛着數十個嬌黃玲珑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着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挂着小錘……”
又憶起《浮生六記》“閑情記趣”一節對佛手的專門描寫:
“靜室焚香,閑中雅趣。芸嘗以沉速等香,于飯镢蒸透,在爐上設一銅絲架,離火中寸許,徐徐烘之,其香幽韻而無煙。佛手忌醉鼻嗅,嗅則易爛;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圓(橼)無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筆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佛手忌醉鼻嗅,嗅則易爛”,意思是,佛手最忌諱的是喝過酒的人湊近了用鼻子嗅聞,哪怕些微酒精的接觸,都會讓其容易變質,不易保存。這便也從另一個側面道出了其品格之高貴,可遠“聞”而不可“醉”玩焉,難怪作者沈複之妻芸娘認為“佛手乃香中君子,隻在有意無意間。”
汪曾祺的小說《鑒賞家》,在介紹了賣果子的葉三與衆不同的果品之後,緊接着就是一句“他還賣佛手、香橼。人家買去,配架裝盤,書齋清供,聞香觀賞。”葉三的果子,都是賣給“大宅門”的,對方買了他的佛手去,就是為了清供聞香。就連古代的皇帝,對佛手也是情有獨鐘。據禦茶膳房檔案記載,将梅花、佛手和松實三味,以幹淨雪水烹之,則名曰"三清茶",相傳康熙皇帝素來喜愛飲用這“三清茶”,乾隆時期亦沿襲保留此習慣,甚至還熱衷于為此賦詩,并将詩句镌刻或燒制于茶碗上。慈禧太後寝殿中慣用的“鮮水果換缸”中的“果”,其中之一亦是佛手。
正因佛手果作為案頭清供,與墨寶文玩相得益彰,因此對聯、詩詞與國畫中的此物,顯得格外富有韻味。大文豪蘇東坡在杭州為官,久慕金華佛手之名,特地來到金華北山腳下觀賞佛手,并欣然揮毫寫下經典對聯“沁入詩脾清流環抱,香分佛果曲徑通幽”。詠佛手果的詩詞不少,但我獨愛這一首《詠佛手》:“全體是華嚴,三身五蘊兼。底緣名佛手,一物不曾拈。”古代水墨佛手圖中,吳昌碩的《佛手瓜》最有表現力,張開的佛手似有所指,濃墨渲染,佛手果在深色大葉間燦爛着,肆意舒展而又大氣深厚;齊白石的佛手,果兒占據了畫面的主要位置,似乎帶有幾分“我是佛祖”的暗示;朱屺瞻的《紅柿佛手》,佛手淡雅如新月,柿兒橘黃如晚霞,畫面靈動而富有詩意;陳師曾的《佛手圖》,色調柔和,格調雅緻……總之,這些經典名畫都賦予佛手一種特别的意蘊,非常值得一賞。
佛手給文人居室添香,但新鮮食之,其味卻連苦帶澀,焯了幾次水後,還是不喜歡讓它入菜。因此,我總疑心清代長篇俠義公案小說《三俠五義》中描寫金生“連箸也不動,隻是就佛手疙疸慢飲”一句,此“佛手”非彼“佛手”,應該是指“佛手瓜”而不是“佛手果”,那完全是兩種東西。
此篇所講的佛手,其實是香橼經過長期人工選育栽培出來的一種變種,名稱也多種多樣,《閩書》謂之“佛手香橼”,《黔書》稱之為“蜜筩柑”,《古州雜記》幹脆以“蜜羅柑”相稱,《民間常用中草藥彙編》稱其為“福壽橘”,《廣州藥志》則取其形象呼之“五指柑”。對于這佛手,各地還另有稱呼:産于浙江蘭溪的稱“蘭佛手”,産于福建的稱“閩佛手”,産于廣東和廣西的統稱“廣佛手”,産于四川和雲南的,分别稱“川佛手”與“雲佛手”。而“金佛手”的美譽,則亦另有雙關含義,既指它産自浙江金華,又特别稱頌其金黃的絢爛色澤。金華市赤松鎮的佛手非常著名,擁有4000多年栽培曆史,被譽為“果中之仙品,世上之奇卉”,赤松鎮還被中國物産學會命名為“中國佛手之鄉”。《光緒·金華縣志》記載有這樣的文字:“佛手柑,邑西吳、羅店等莊為仙洞水所經,柑性宜之,其透指有長至尺餘者,色香亦大勝閩産”。可見其在清代早已頗負盛名。佛手又有“指佛手”和“拳佛手”之分,先生回憶小時候見過的佛手,總說是合攏的,并非如眼前多指張開着,估計就是“拳佛手”吧!
《本草綱目》的文字,說佛手“雖味短而香芬大勝,置笥中,則數日香不歇。寄至北方,人甚貴重。古作五和糁用之。”又曰:“其味(指舌嘗)不甚佳而清香襲人。南人雕镂花鳥,作蜜煎(餞)果食置于幾案,可供玩賞。若安芋片于蒂而以濕紙圍護,經久不癟。”看來,除了清供聞香,的确還可以将佛手做成蜜餞。忽然想起去歲時,先生品嘗朱老師送的佛手幹(一種用佛手制成的果脯)贊不絕口,因此,這次無論如何想為他親自試做一回。但說實話,看着外形如觀音纖手般的佛手,真要嘗試動手做成美食,内心總有種焚琴煮鶴之感。
明代高濂在其萬曆間所著《遵生八箋》名氣不小,其“起居安樂箋”中,專門提及“香橼盤槖”:“香橼出時,山齋最要一事,得官哥二窯大盤,或青東磁龍泉盤、古銅青綠舊盤、宣德暗花白盤、蘇麻尼青盤、朱砂紅盤、青花盤、白盤數種,以大為妙,每盆置橼廿四頭,或十二三者,方足香味,滿室清芬。”佛手的香是一種冷香,比之桂花的暖香,自然更得文人君子喜好吧!不過,在晚明文人文震亨眼中,堆放如山的聞果,其本身就是一件俗不可耐之事。他在其崇祯年間所著的《長物志》器具卷中,特别抨擊了幾十年前《遵生八箋》所提倡的大盆堆放法,提出了自己的“審美擺放原則”:“以大盆置二三十,尤俗。不如覓舊朱雕茶槖,架一頭以供清玩;或得舊磁盆長樣者,置二頭于幾案間亦可。”
著名文物鑒賞家王世襄之子王敦煌則認為,北京冬日擺佛手、香橼,往往隻二者選一,并以佛手為上。其原話是這樣的:“……作為聞香用這兩種果子均可,但是實際使用隻選其一,很少有人同時使用的。其中佛手優于香橼,所以一般來講有了佛手就不用再買香橼了”。一扇漏窗隐隐透着陽光,一張泛着歲月痕迹的半舊書桌,一疊泛黃的線裝書,一盞頗有古意的青花瓷盤,盤裡擺放着幾個金佛手——這樣的場景,才對得起它的文化氣息與神定禅思。
大自然的饋贈之物,假如另多一層審美意趣與文化内涵,自然更加值得令人反複品味。有文化的“佛手”,當然格調非比尋常,給人帶來的愉悅也就更多更深,耐人尋味而又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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