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拔牙

孩子從父母身上遺傳到哪些基因，可能就是上帝在擲色子。母親牙齒潔白整齊，哥哥遺傳了她的牙齒；父親牙齒又黃又不齊，我遺傳了他的牙齒。一母同胞，同在一口鍋裡吃飯，喝同樣的水，差距為什麼這麼大呢？要是擱現在，也不是什麼事，帶帶牙套，注意一下牙齒衛生，就好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農村，莊戶人家哪懂這個？到了青春期，才知道牙齒不好影響自己“光輝偉大的形象”，于是笑起來就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嘻嘻嘻……

後來上學了，識字了，才知道有“齒為腎之餘”的說法。牙齒不好，可能是腎氣不足的原因，特别上大學時，不小心被葡萄籽硌掉了一塊牙齒，我對自己牙齒更加沒有信心了。

今年我四十五歲了，一口不整齊不美觀的牙齒用了近四十年了，估計也疲憊不堪了，好幾顆牙都傷痕累累，多次被修補了。今年是我牙齒的兇神惡煞年。我右邊的一顆大牙，先是因為疼痛不止被殺掉了神經，然後又一不小心被一粒小小的硬物硌成了兩半。于是延綿不斷的牙疼，又來了。長痛不如短痛，還是割了吧，啊不，拔了吧。

朋友說：我每次去醫院收拾自己的牙，都找那些年輕漂亮的女醫生。因為本來就緊張，那些年輕漂亮的女牙醫能讓自己在欣賞美的同時，多少忘記些拾掇牙帶來的恐慌與痛苦。

我其實非常贊同朋友的觀點，于是百般奉迎前台的女導醫。小女孩在我的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贊美下，興高采烈地把我帶到了一名壯漢牙醫面前。

壯漢醫生非常和藹可親，讓我躺好，技術熟練地給我檢查牙齒，仔細耐心地跟我說：牙齒已不能挽救了，必須拔掉。先打麻藥，不會有一點痛感。

我依然無比緊張。從小就怕疼，打個預防針都往後躲。拔牙這麼大的事，我感覺壓力山大。躺在牙醫專用的椅子，慘白的燈光照着我更加慘白的臉，身體像石頭一樣僵硬。我張着大口，任壯漢醫生擺布。我突然想到：革命黨人被拷打上刑時，多虧木用牙科醫生的椅子。因為隻要躺在上面，痛苦不必說，關鍵連叫都叫不出來。太憋屈了。

胡思亂想之間，麻藥已起作用了。壯漢醫生不知用什麼工具，套住了我的壞牙，一下一下的往外拔着。我跟随着節奏，一下一下地幾乎從椅子上拔了起來。像那首著名的兒歌：拔呀拔呀拔蘿蔔……

别緊張，放松。壯漢醫生邊安慰我，邊努力的拔着。

啊啊……，我嗓子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聲。

怎麼了？疼嗎？壯漢醫生停下來，關切地問。

我連連搖頭。

壯漢醫生點點頭，繼續拔，不用老太太、小狗、小貓來幫忙，終于拔出來了。

是顆大牙，四根腿的。壯漢醫生長舒一口氣，開心地笑了。

早已裂成兩半的牙齒，靜靜地躺在白色的金屬盤子裡，沾着我鮮紅的血。

我嘴裡含着棉花，扭頭看着那兩半牙，突然想起孔老師的話：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這麼多年，辛苦了，牙齒兄弟。都是我不好，沒有好好愛護你，讓你提前下崗了。

在壯漢醫生和漂亮的小護士不理解的目光中，我小心翼翼地收好自己的破牙，像收藏一件無比珍貴的寶物，把它放在離胸口最近的口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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