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乍起,多有一種寒刃之感。
暑熱才消,人卻像一隻午後剛剛蘇醒的懶貓,前一刻還沉浸在慵懶節奏中,後腳已被陣陣寒意激得打了一個顫栗。天氣一轉涼,人的胃口也跟着起來了,肚子裡總是不由自主地想找一些暖烘烘的食物來吃。
許多人談秋之氣味,第一個想到的是桂花,似乎這金燦燦的小蕊代表了秋日來臨,我卻覺得秋天早上的第一口馬蹄松滋味,才是它的啟始。
馬蹄松(左)和烤肉。
為什麼得是早上,因為那時爐火燒得正旺,爐内黑炭赤紅色,像是理直氣壯地要把那點寒意驅趕。人站在爐火前,連面頰也跟着被烤得滾燙燙的。在明火的焖烘之下,紅糖味也跟着越發濃烈了。記得幼時,阿媽帶我去買馬蹄松,總是要跑縣前頭那家湯圓店,碩大一個炭爐桶,用隻黑色火鉗子夾出,一個個擺落開來,體态豐盈,形似一個肥厚大的燒餅。隻在形似,滋味卻是另一個天地。
正宗溫州馬蹄松現在已經沒幾家店鋪會做了。造型以五刀開口,頭扁,身子平,頭部撒以黑色芝麻;五處斜刀開口處,皆露出一層軟綿紅糖餅身;底部焦脆,内餡松泛酥軟,以紅綠瓜絲、鹹肥肉丁、熟芝麻、面粉和紅糖為主料。外脆心軟,又因為餡料裡塞了一點肥肉,自帶可鹽可甜的口感。
氣味于不同人有不同感受,有些氣味是欣賞,有些則是記憶。
我阿太,即是我曾祖母,生前是喜歡吃馬蹄松的。這種古早的溫州小點,似乎成了她每天下午四點進食的規律,溫州話叫:吃接力,說白了就是享受下午茶點的意思。
在我幼時記憶裡,阿太和三爺爺一塊住,即是她的小兒子。屋子朝西,橫着一個高高的門檻,對于四、五歲的幼兒來說顯得有些吃力。記不清她是秋冬還是春夏走的,隻記得那天下午屋裡擁滿了人,沸騰人聲似潮水一樣湧過來,又倒退了回去。
隻有她平日裡睡覺的屋子是安靜的,床四周圍挂着雪白蚊帳,她臉上覆着一層錦緞墨綠色大花被。在我還沒有掀開之前,就被大人從身後攔腰抱走了。事後幾次鑽進屋裡,都被大人們一臉惶恐地抱出屋外。在他們眼裡,一場死亡的臨别,似乎并不适合一名幼子到場。
又過了幾日,我再往她屋裡跑,一切都顯得空蕩蕩了 —— 床闆被拆掉,蚊帳成了一地落雪,就連窗台上擺着的她生前侍弄的花草都死得差不多了,包括那盆萬年青。隻有菊花還剩一點花瓣,沒有徹底凋謝幹淨。牆上多了一張她的黑白照片,被擺在了我男的阿太身側,即是我的曾祖父。
從那以後,屋子裡再也沒有飄出過馬蹄松的甜香氣 —— 沒人要吃了。
秋風起,菊花謝。屋子一下被騰空了,那股子似藥般的澀苦與馬蹄松的甜,被永遠定格在了我的腦海中,成了有關秋天的一些氣味。
在北方,談及「貼秋膘」必是烤肉。烤肉宛、烤肉劉,像是自家姓名一樣自然報出。
如果說北方的烤肉香氣可以飄過一整條街巷,那麼,浙南這邊,也隻有魚餅香才與這金燦燦的秋,相得益彰。
從左至右:烤白薯、菊花茶、魚餅。
鮸魚腥氣叫人聞着直要擤息子,但是做成菜,又不一樣了。
秋天裡的魚餅香和青橘子微刺鼻的氣味,是我對外婆的一點念想。自幼在自己家住的時間極短,在外婆家時間極長,幾乎是一出了母腹,就被外婆抱在懷裡養大。
外婆做魚餅的手法很是娴熟。将一條鮸魚剃骨取肉,與豆腐、肥肉、姜汁和番薯粉一起揉成團狀,在兩隻手掌心内拍落出一個橢圓形。這就是溫州魚餅的雛形了。鍋裡要盛滿了油,将一個個橢圓小餅順鍋沿滑落進去,炸到兩面金黃後撈出。炸的過程中,往往散發出一股很濃的老姜氣味,這股子氣味把藏在魚肉裡那點腥氣徹底趕跑了,隻剩下被熱油炸到酥脆的魚肉的鮮香氣味。上鍋蒸後,香味更加濃厚。
左上起順時針:黃酒、青橘子、菊花、黃酒炖蟹。
外婆做魚餅是大家一起分享的。到了夜裡,端出來那一茶盅的猷蠓(鋸緣青蟹,溫州話猷蠓)哺酒,卻隻給我母親一個。
幼時不懂事,隻覺得吃這個理所應當。直到少年,才了解一分價錢一分貨的道理。猷蠓,從來不是便宜貨。蟹本寒,鋸緣青蟹亦是,輔以黃酒、紅糖和姜片烹煮,使得寒涼之物,轉變得溫潤香甜,酒香濃厚。外婆似乎從來不吃,卻經常做,一茶盅炖起來,隻為了給母親滋補身體。
猷蠓香甜金貴,青橘子不然。這種橘子賤價,外皮青綠,微微泛着一點刺鼻的辛澀。雖便宜,但溫州家長往往不會給孩子多食,溫州話叫:怕熱,即上火的意思,也怕孩子咳嗽。所以,往往會把多餘的藏起來,隻放出幾個,讓自家孩子高興一下。
我小時候隻要一拿到這種橘子就要往米缸裡挖個洞,把它埋在大米裡,聽外婆說把青皮橘子往米缸裡藏上幾天,耐上性子等,橘子皮就會由青墨轉成金黃。
每次我一剝開橘子外皮,那陣清冽氣味,便溢滿一間屋子。常聽外婆講,我要是在屋子裡偷别的東西吃,她興許是不知道的,隻要一偷橘子吃,她聞着味就知道我又在做什麼了。
秋天的況味,是外婆在廚房裡做魚餅的身影,胖胖的身軀,兩隻耳朵上各鑲着一對小小的金耳環;是曾經年幼的自己親手埋進米缸裡青橘子的酸澀;是我阿太屋裡馬蹄松的紅糖甜裹纏着一層油酥氣味;是澀苦似藥一般的菊花,溜過鼻尖的氣味,駐足隻得一時,記憶永遠滞留;也是在鄉野生活的日子裡,那一塊扔在火堆裡的烤白薯 —— 小時候,幾個大孩子們總愛在荒地裡找幾塊破磚頭,圍起來摞在一處,形成一個簡易爐子,又從草叢雜生的地裡撿一些廢紙或廢木頭塊,用打火機點燃,等到火勢一點點旺起來後,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裡弄來幾塊白薯丢進去,烤白薯的氣味似乎籠了一個秋日下午的暖意,将斜陽那一點金箔似的光亮,也一起籠在了眼前熱氣騰騰的火堆裡。
百物凋謝的季節,菊與橘旺盛生長,彈開一點讓人擤鼻的辛澀,勾出對逝去的懷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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