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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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寶山已進行生态修複和即将進行生态修複的不同片區泾渭分明(8月4日無人機照片)。本報記者鄧華攝
大寶山礦新山片區,橫跨廣東省韶關市曲江區與翁源縣,三十餘年的無序采礦,給這裡留下了難以承受的生态破壞惡果。
長達8年的艱難修複,高達10多億元的治理費用,昔日滿目蒼夷的大地傷疤,終于逐漸“愈合”。然而,大寶山礦又面臨新的難題:礦山修複如何平衡經濟賬和環保賬。
大寶山,山如其名,是廣東省北部一座大型資源型礦山,褐鐵、銅、硫等資源豐富。從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周邊長達三十餘年的無序開采,導緻地質破壞、水土流失嚴重。
與大寶山礦一尺之隔的新山片區,情況更加嚴重,民間非法濫采遺留下的尾礦渣,以及選礦廢水經橫石水河彙入北江,給下遊清遠、佛山、廣州等地數千萬人的飲水安全帶來隐患。
大寶山周邊區域環境污染問題,引起中央、廣東省層面的重視。2013年,廣東省政府要求對大寶山礦區周邊環境問題進行綜合整治。原先就參與開采的省屬國有企業——廣東省大寶山礦業有限公司扛起這一責任。
記者近日調研發現,大寶山礦區及周邊區域,曆史遺留問題已初步解決。礦區污染物得到有效收集,生态修複初見成效,下遊河流水質改善明顯。
然而,部分環境隐患亟待重視。當年非法濫采遺留的上百條礦窿,大部分一到雨天,仍源源不斷産生大量酸性廢水。
大大小小的環境問題治理,都離不開真金白銀的投入。“大寶山礦區周邊環境治理,8年已累積花了10多億元治理費,政府與企業大約三七開。”大寶山礦業有限公司有關負責人坦言,近幾年行業不景氣,企業負債率高,也不知道未來環保經費投入是否可持續。
村幹部舀上一瓶“黃水”,去省裡反映情況
大寶山礦位于廣東省韶關南部深山,遠看與南嶺山脈諸峰并無二緻,山脈延綿、森林繁茂。
乘坐越野車,越過山脊,挺進翁源縣鐵龍鎮新山片區深處,卻是另一番景象。山腳下,約兩個足球場大的“湖泊”旁,幾條船正在清淤,一旁平整的土地上堆放着黃色的渣土。
“這其實是一個污染性極強的巨型酸性廢水收集庫”,大寶山礦業有限公司員工林文敬,指着“湖泊”說,這個幾十米深的暗紅色庫區,不僅是過去大量采礦選礦廢水的排放地,也是山體水土流失沖刷下來的泥沙收集庫。
“目前,酸水坑的水量仍在不停地增長,成為周圍生态的威脅。”林文敬說。
循着水流的來源,往山上走,還能見到廢棄的民間濫采礦窿。“金燦燦”的黃水,正從一洞口約火車頭大小的礦窿裡流出,彙聚成一股十多米的“小黃河”,盡頭則是因水土流失形成的高達數十米的陡坡懸崖。
這是曆史無序采礦留下的傷痛。上世紀80年代初,在“大礦大開、小礦小開、有水快流”的背景下,大寶山礦及周邊出現大量無序、非法的民間濫采活動。最猖獗時,這類礦窿達到119條之多,選礦廠8個,洗礦點20多處。它們縱橫交錯像一座迷宮,工人潛入大山深處“掘金”。
白天,上百台挖掘機、運輸車在礦區來回穿梭,到了晚上,礦區依舊燈火通明、一派繁忙。鼎盛時,上萬人在這兒采礦、選礦、洗礦。
2001年,廣東省人大常委會調研組前往大寶山礦區實地調研發現,非法選礦廠、洗礦點不斷增加,大多生産設施簡陋,經營管理粗放,幾乎沒有污染治理舉措。生産性廢水随意外排。廢渣大量堆積在礦區山坡、水溝及庫壩上。外排廢水中懸浮物、銅、鉛、鋅等多項指标嚴重超标,對曲江、翁源水系造成嚴重污染。
一部分非法濫采者發了橫财,環境破壞的惡果卻由當地村民默默承受。常住人口400多的涼橋村,是離礦區最近的一個村莊。今年45歲的村民張清娴當年嫁過來時就發現,在這裡種莊稼格外難。其他地方水稻畝産上千斤,在這裡2畝地也才收400多斤。不僅水稻難種,花生等其他作物也幾乎不挂果。
更難的是吃水問題,守着一條橫石水河,全家人卻從不敢喝河裡的水。“黃水混着泥巴,沖廁所都嫌髒。”張清娴說,幾十年來,家裡喝水是靠一根細管,從高山深處引接而來。
民意的沸騰在2005年達到頂點。有關大寶山附近的上壩村成“癌症村”的新聞鋪天蓋地,村民人心惶惶。隔壁涼橋村村支書何保芬,隻能寬慰大家,“不要怕,我家也在這裡。”
然而,時隔多年,回顧當年的經曆,何保芬坦言,當時自己心裡也沒底。最難的時候,她幹脆從河裡裝上一瓶“黃水”,用手帕包着一抔被污染的黃土,同周邊幾個村的幹部,一起上省裡反映情況。
村民的擔憂不無道理。由于當地礦産開發長期存在廢土廢石露天存放、廢水直接地表排放等問題,環境不斷惡化。2000年初進行的監測顯示,新山片區被污染土壤含鋁超國家标準44倍,含镉超标12倍。
非親曆者,不能體會礦山修複之難
2012年,廣東省開展“三打兩建”行動,大寶山礦區周邊非法濫采得以控制,但遺留下來的酸性水、重金屬污染等後遺症顯現。
為解決大寶山礦區及周邊環境污染問題,2013年,按照廣東省政府批示要求,有關部門開始對礦區及周邊地區進行環境綜合整治。
非親曆者,不能體會礦山修複之難。
與大寶山相鄰的鐵龍鎮新山片區曆史遺留礦山,是遭受破壞最嚴重的區域。如今,站在一期已修複的25公頃土地上,大寶山礦業有限公司環保部副部長陳濤感慨道:“别小看這片綠色。這是無數次試驗失敗後的成功,也是礦山的希望。”
礦山修複,要跟土“較勁”。由于遺留礦山裡存在大量酸性廢水,導緻植物根系很難生長。“一年綠兩年黃三年死光光”,是礦山生态修複的魔咒。
陳濤和同事前往外地礦山考察,但無經驗可循。最多的時候,17家公司在大寶山進行礦山修複試驗。“看各家本事,哪家技術強,種的樹苗能存活,能固水土,就選哪家。”
廣東桃林生态環境有限公司承擔大寶山新山片區複綠,該公司總經理吳建強說,現在的技術是通過調控微生物群與控制産酸的微生物類群,重建一個人工或半人工的生态系統,用以穩定重金屬,降低重金屬遷移。施工成本也由原來的300元/平方米,降低至100元/平方米。
“天天盯着天氣看。要趕在下大雨前完成樹苗種養,否則土質疏松,一下雨,種下的苗就要全虧了。”吳建強說。
如今,新山片區一期25公頃治理修複項目已完工,植被長勢良好——喬木、灌木、草木、蕨類等30多種植物品種穩定存活,覆蓋面積達到95%以上。二三四期共64公頃土地,也于今年3月份動工,預計2021年底前完成。
複綠之外,礦山修複,重點在治水。礦區污染控制,枯水期沒事,豐水期難辦。陳濤介紹說,過去一下雨,礦窿酸水橫流,加之雨水沖刷形成的泥土,彙入到攔泥水庫,給下遊污水處理帶來巨大壓力。
“當地降雨豐富,每年有7個月的時間,較難控制污染。”陳濤告訴記者。
村民曾翹首以盼的污水處理廠,分别在2011年與2015年,完成一二期投産運行。如今,污水處理廠的總處理能力,達到每天6萬立方米,極大減少了廢水中的污染物。
陳濤說,為了解決雨水流進李屋攔泥庫,增加庫内彙水面積的難題,大寶山礦業有限公司又投資6000萬元,建設完成清污分流工程,每年減少約800萬立方米清潔地表水彙入庫内,從而減輕下遊污水處理廠運行負荷。
當地環境監測數據顯示,自2017年以來,下遊橫石水河水質由原來的劣V類水,穩定達标Ⅲ類水标準。
礦區污染物得到有效收集,生态複綠初見成效。而對大寶山礦生态修複者們來說,環保治理依舊是進行時。已廢棄的礦窿,經雨水沖刷,帶出酸水湧出,成為持續的污染源頭。下遊李屋攔泥庫内的巨型酸水坑,依舊是個巨大的環境“包袱”。
據林文敬介紹,1978年建成使用、庫容約為1000萬立方米的李屋攔泥庫,早已達到庫容極限。2005年加高擴容,但雨季帶來的大量泥沙,又造成清騰出的庫容再被填滿,從而無法有效蓄水調洪,“一旦廢水外溢,将嚴重影響下遊水生态安全。”
如何建立環保投入機制是難題
據自然資源部國土空間生态修複司相關負責人介紹,我國礦山生态修複曆史欠賬多、問題積累多、現實矛盾多,且面臨“舊賬”未還、又欠“新賬”的問題。
遙感調查監測數據顯示,截至2018年底,全國礦山開采占用損毀土地約5400多萬畝。其中,正在開采的礦山占用約2000多萬畝,曆史遺留礦山占用約3400多萬畝。
大寶山礦區生态修複之難、成本之高,是我國礦山生态修複的一個縮影。如何探索實踐有效的礦山生态修複之路,仍值得思考。
以大寶山礦為例,目前,最大的制約瓶頸是資金問題。廣東大寶山礦業有限公司黨委書記巫建平介紹,大寶山礦區及周邊區域環境治理,投入已達10多億元,企業投入至少占七成。在高負債情況下,企業堅持投入環保資金。“然而,承擔社會責任的同時,如何兼顧經濟效益,依舊困擾着我們。”巫建平說。
“不治理,環保達不到要求,企業可能直接被關停。但治理起來,成本又高于企業能承受的範圍。”陳濤說,以污水處理為例,污水處理費平均3元一噸,高峰時每天僅污水處理費就高達18萬元,持續的治污投入給企業帶來負擔。
有生态修複專家指出,目前,從中央到地方各級财政,對礦區生态修複投入不足,市場化機制又尚未完全建立,缺乏激勵社會資本投入的有效政策,資金問題已成為制約礦山生态修複的瓶頸。
此外,有些廢棄礦山在生态紅線内,即使治理好了,也難産生收益。“投入資金修複礦區,但治理好了也無法開發建設,隻能作為綠地景觀加以保護,無法産生經濟效益。”陳濤說。
礦區修複,技術上也面臨難題。各地礦山修複,環境不同、條件各異,大多是摸着石頭過河,成效至少也要幾年後才能檢驗。
此外,礦山修複、土壤修複行業魚龍混雜,有些短期内見成效,時間一長,又回到老樣子。
除了财力支持外,部分專家建議采取“院地共治”模式,組織引導高等院校和科研院所,為地方治理修複礦區污染提供技術支持。同時,加強技術攻關,形成從源頭到末端的污染綜合防治方案。(周穎)
責任編輯: 張樵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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