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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到深處春自來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0-12 11:18:07

我在他的手上見過一串佛珠,繞着他瘦削的手腕整整三圈,襯得他的手越發白。

比如脆生生的白骨,無聊的午後,槐花柳樹,這麼些個極陰的東西, 全都豎立在我的面前。

我以前不甘心,不甘心和他隔着這些景色相望;也不甘心從他的眼裡隻看着這麼點平靜淡漠的情緒。

佛珠是梨花木,顔色偏深,尾部的墜子铛啷啷的敲着他的手心,他側頭看過來——又是這樣看過來,淡漠又無聊。

“說說吧,你為什麼老在這?”

我看着他,他的臉上隻有一陣詫異,回頭看看身後巨大的廟宇;

這麼恢弘的廟宇,塑造金身,蓮花盤蛇,香火吹斷他柔韌的腰肢。

他怯怯的說,我進不去的。

我進不去的,在他彎腰逃下階梯時,我終于拼上關于他的碎片:

他從未踏進任何一個殿内,伫立外頭無論春秋冬夏。

有一雙手曾像釘耙一樣箍住他的肩膀,那個人鋒利的下颌線好像冰冷的石像。

我打了個冷顫,仿佛明了他的低眉順眼,他莫名其妙的膽怯。

他在那個男人身邊是被當做一個不幹淨的人來看待的。

如何才叫不幹淨?

他走下山的背影單薄的像一片泛黃的紙,衣袖蕩在他的身子上如同一線融化的金箔。

雨天他也進不去,那個男人不給他留個傘,他無助的看着傘離開他的頭頂,雨傾盆的掉下來,瞬間将他砸的濕透。

我将傘遞過去,罩在他上方,他盯着我,像看怪物那樣。

濕透的頭發貼在他的臉上,身上長了一條溪流,從他的胸口蜿蜒而下。

“下雨也不讓你進去?太狠心了吧?”

他蒼白的扯了個笑,我看他不願意說話,還是側頭問他:

那個人是不是你的丈夫啊——

他猛地擡頭額頭撞上我的下巴,生冷的瞪着我。

我說,哪個人看不出來,他的手那樣箍着你,就那樣,那樣,像個釘耙子一樣。

他欲言又止,才說:“他想要個兒子。”

“他想要個兒子和你有什麼關系,你能生?”

他搖搖頭:“他的大老婆能生,三個了,全是女兒,他想要個兒子。”

他隻是顫抖的說,他生不出兒子,發脾氣,帶着我來求佛。他嫌我髒,不讓我進去,隻讓我站在門口。

“那要你來幹什麼,多個人顯得他誠心誠意?”

他似是苦笑,揭開他的佛珠,露出幾道疤:我是貢品,他用我的血給他換一個兒子。

我冷不丁的往後退一步,好似我才看見了什麼怪物,那些刀疤橫七豎八的拼湊在他的手腕上,每一道都凄凄慘慘血淋淋的寫了兩個大字。

我從未聽過這樣的方法,原以為那些承載這美好願望的名字已經夠可笑。

他繼續說:那個女人生不出兒子,他信了一個方法,說找個人吃下槐花柳葉,以血供奉,就能要個兒子。

槐樹柳樹在古籍記載都是陰性,近鬼神,通地府,未能降幅。

我心中一悸,剛想問些别的,那雙手卻咬着他的肩膀将他帶走。

他回頭看我,那雙眼睛,黯淡的,怯生生的眼。

他的衣服貼在他嫩生的身子上,白皙的脖頸上有個咬痕,我細細看了,才分辨出來。

那一圈咬痕又深又重,發紅的一圈印在他細嫩的脖子上,我從山上望下去,那座如同古時府邸的四合院的光這麼亮,這麼輝煌,照的天上也亮了一塊。

照的人發黃,青白的臉也生出幾分可怕的意味。

我能想象他細窄的腰縮在空檔的衣服裡,雙腳掙脫不開,那些聽不到的聲音此起彼伏的從山間響起,雷聲似的一道道劈在我的身上。

冬到深處春自來(我就到了真江南)1

他的丈夫很虔誠,幾乎每天都帶着他來供奉,我湊上去和他講話,和他聊聊天,企圖知道關于他的更多事。

他的臉色很不好,手也是冰的,這不過是初春,山上冷了些,倒不至于冷的雙手冰冷。他笑着說,我常吃柳葉槐花的。

柳葉槐花都性涼,吃了之後更加寒氣,他身子更加弱,槐花柳葉那些好處在他身上都體現的微不足道。

我常常忘了他是個漂亮的容器,迤逦的花瓶。他像一塊融化的霜,良莠的玉,自然是良莠的,這麼蒼白的臉,可又算不上枯槁。

我猜他年齡尚小,頂多比我大一點,我問他,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他伸手拿下佛珠,太陽曬在他蒼白的皮膚上,幾道疤縱橫交錯。

他問我,這些像不像阡陌?我答不出來,他接着說:一開始,他隻是想要個孩子,他和夫人情投意合,有意組成一個家庭,他家大業大,手裡的茶館、飯館、酒樓在城裡開了好幾家。你知道嗎,當他開始厮混在生意場裡,見識了外面燈光酒色搖金盞的世界,見到那些花叢蝴蝶,僞善又虛僞的面具。他開始迷失了,曲意逢迎,左右逢源。

“别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一定吃到了性别紅利。他什麼都不缺,唯獨缺個孩子,他想要孩子。起初夫人懷上了,生下來是個女兒,他嫌棄女兒無法頂天立地,養育的資本到最後都是别人家的種,于是又讓夫人懷孕,懷孕,懷孕;四年裡,夫人已經生了三個女兒。他的執念太深,夫人身體越來越弱,情投意合已經化作生不出兒子的怨恨。他開始信奉迷信。”

他蒼白的臉對着我,幽深的眼裡戚戚的問我:你知道他信了什麼嗎?有位高人對他說,找個陰陽雙合的人,每日以極陰之物喂食,再以精血滋養,九月之後必能出子。

多麼荒唐,多麼可笑,我眼前的人竟然為了一句缥缈的話淪為這樣不幸的人。

他脖子上的咬痕!我蹙額盯着他,他點點頭:“嗯,夫人懷孕了,他借由精血滋養掰開我。”

拉開衣領,他的脖頸露出來,嫩生是真的嫩生,污穢也是污穢,參差的咬痕有的結痂,有的剛愈合,連綿不斷,直到蝴蝶骨上。

他的背很瘦,線條柔軟,唯獨咬痕像是裂縫撕開在他的皮肉之上。我伸手撫摸,他悶哼一聲立馬挺直背,帶着幾分歉意看着我。

“會痛的,但也很...舒服。”

我眨了兩下眼才明白什麼意思,灼熱的思緒從耳朵燒到下腹,他青白臉上的笑似春酒勾人,舒眉低眼,咬他兩下都是輕的。

這一刻我共情了那個男人的施虐、淩亂的咬痕,要是他哭起來,淚涔涔的用上目線望向我時,我大概能殘忍是扼斷他脆弱的脖子。

漂亮是不能怪的,要怪就怪他的幼嫩的風情,不懂求人又貼心勝意的身體。

男人最會把罪名推到女人身上,施暴者也會把罪名嫁禍到受虐者身上,在他們看來,細嫩的身體本身就是罪惡,而他似春風的笑不過就是一針導火。

我湊過去講:你要是待不下去,可以來找我。

冬到深處春自來(我就到了真江南)2

我好奇他眼中的世界,是否荒蕪的一片荒漠,是否有一道亮光竊竊的照進來。

他之于我就像一個生活在封閉的世界裡,被一隻饑渴貪婪的手爪所抓住,吊起他單薄的身子,兇猛的撕扯着他的皮肉,好像要從其中抓回一把補償似的。

在他這個年紀,有人喧鬧藝術自由,有人信奉科技,有人深造研究。

而他恰是谷底最為沉默的人,别的痛了嚎上兩句,而他卻像被砍了舌頭。他像是一把雜草、野墳,卻不是搖曳在風中。

他落魄的可憐,而我卻最想抓住他的肩膀問他:你會不會喜歡我?

他看我,濕漉漉的眼,欲言又止的說:不知道能不能出來呢。

那個男人跨出門的瞬間,他猛地站起來,笑着迎過去。男人扳着他的肩膀捏了兩下,摟着他就走了。

這次他回頭看我,半明不暗的臉,我想招手,卻怎麼也動不了。

四合院的生活一定很無趣。

他口中的夫人躺在床上,懷着男人的孩子,他期望是個兒子,是個男孩,能接替他的生意,在長大之餘推出去炫耀。

聽說夫人已經懷胎七月半,兩個月不到就能誕下一子。所有人都期望是個兒子,是個兒子。

我從他期艾的眼裡讀出希冀,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孩子的到來,他想解放。

四合院的生活一定也很吵,排在前面的三個女兒每天為一點小事吵架,今天撕扯玩具,明天排擠糖果,叽叽喳喳,女人躺在床上行動也不方便,也不能動怒;男人信佛,每日出來祈禱。帶着他的容器、玩具和他花錢買來的荒唐方子。

“不,我今天不能再喝了。太涼了,我受不了。”

他皺眉求饒,男人不說話,探探他的手才開口:涼是涼了些,我的錢也不是白給的。

他低着頭,剛想開口,男人抓着碗往他唇齒上撞,一手按着他的腦袋,一手使勁将冰冷的湯汁灌進他的嘴裡。

“嗚嗚——嗚——”

他睜着眼,嘴裡塞了花瓣柳葉,有些卡在喉口,咳也咳不出來,煙也咽不下去。

他對上男人沉竊竊的眼,漆黑的瞳孔裡隻映出一個小孩的臉,是屬于他的小孩,降生下來也絕不會快樂的小孩。

他泛起淚,不明了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是為了什麼?

等他全數喝下東西他的臉也漲紅了,蒼白的臉上浮上一層紅,比平時又生氣些。男人看了覺得漂亮,托起他的下巴咬他的耳垂。

“好看,現在比昨天哭的時候還好看。”

他不敢哭,等男人起身走,留下一句冰冷的話:那麼晚上見。

他才扶着自己的脖子咳嗽起來。

男人在家鮮少管自己的女兒,隻握着妻子的手說,我們都期望他是個兒子對嗎?妻子隻能微弱的點頭。

他也來找過妻子聊天,陪她說話,隻是她看着眼前這個鮮嫩的人,脖頸、手、額頭,細面似的白嫩。

她咬牙切齒,話說到最後陰陽怪氣的喊:生孩子的是我,孩子的媽媽也是我。留下來的也是我。他總是笑,看着外頭一排的樹發呆。

“我是無所謂的,夫人,你說我們像魚、像鳥、像豬,為什麼就是不像個人呢?”

冬到深處春自來(我就到了真江南)3

今日大雨,不知道為什麼男人又不帶着他來求佛祈禱,我在山上能望見他們的院子,這麼大的院子,人變成小點,脊獸也化為小點,隻有一方池塘波光粼粼。

我站在窗前看了許久,一回頭才發現原來他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樹下,這次倒是沒有忘記撐傘,一把泛黃的傘,他定定的看着我,就像我曾經定定的看着他,我尚且不問他悲慘的經曆,想象他的姿态與鮮嫩的肉體。

光是他站在門外,和我這樣對視着,我已經說不出話。

我迎他進來,幫他收傘,他站在我身後說謝謝,我僵硬的應了一聲。

一時間我不知道如何開口,從我那日摸過他滿是傷痕的背,聽聞他如此春意的眉眼,我竟然不敢再多看他。

我小心的問他找我有何事,他隻是看着我,如此安靜的看着我。

我發現他早就不是第一次見那樣青蔥又青澀的樣子,現在瘦是瘦了些,可是風骨柔靡,一舉一動多麼像南唐後主的早期詩詞,那些莺莺燕燕彙聚到他一人身上。

他給我如此不安的感覺,似乎在俯視我,以他漂亮的姿态。

可我想起他時又覺得他極可憐,被灌下寒氣的湯藥,割肉流血給男人祭子。

漂亮的花瓶怎麼會傷人呢,他連反抗都不會,被掰開的花瓶還有什麼可憐可言,他像男人認為的那樣不幹淨,卻又不得不迎合男人的興緻。

“今天來,是我的血用完了,讓我過來補。”

他坐在我面前:“之前幫我送進殿的小彌僧不在,這次拜托你幫我。”

“血怎麼會用完呢?”

我問他,他也不答我,隻是說,幫我一下,先生。

我相信他知道這一切都是騙局,這一切不過是迷信,是荒唐的謊言,可他安靜的,從不反抗的伸出手,對我說,幫我一把,先生。

他摘下佛珠,露出手腕,皺着眉将小刀對着光潔的皮肉,我瞪眼喊了一聲,倒把他吓了一跳。他眨着眼問我:“怎麼了?”

我半天沒吱聲,隻看他的動作:手腕對着小瓶子,刀尖對着自己。

那是一把鋒利的小刀,将要在他滿是傷痕的手腕上劃上一刀,我有些不敢看,如此天光,雨天,聽雨珠入船,看雲煙半山,而不是讓我看着他用小刀劃開自己的皮肉。

我激動地握住他的手:“你逃吧,逃出去,在這幹什麼呢,又痛又...”

他擡起頭來,臉色泛黃,窗上的雨痕正好印在他的臉上,仿佛他已經大哭一場。他說不行的,他給錢了。

他給錢了。我多難過沒能在之前認識他,沒能在他割下第一刀時拉着他的流血的手腕跑,可我們又能跑去哪裡。

蓮花盤蛇的廟宇也無法兼容世人覺得不幹淨的人,佛不渡人,人難自渡。

他最後還是在我面前劃開皮肉,刀尖朝着細嫩的手腕,往下一拉,就出了一道口子,血一點點往下掉,大概裝了小半瓶,他才将紗布纏在自己的手腕上。

我上前一步幫他處理,他蒼白的臉在天光下閃出幾分意味。我将結打好,握住他的手腕;他看着我,擡着頭,一汪秋水。

我在他眼中看見的自己是鮮活的,世俗又充滿欲望。

我猛地低下頭像那口碗一樣撞在他的唇齒上。

他閉着眼,表情淡漠的就好像知道我會這麼做一樣。

我羞赧起來,仿佛我的心事拆穿,握着他受傷的手腕,用力一捏。

他終于痛的掙紮起來,在我的懷裡不安的動着,我扣着他的腦袋緩慢的拉開他的後領,手指拂過他的後背,細數他到底又添了多少新傷。

他顫抖着、哭着、像天外的雨,半山的煙,像我夢裡求之不得的一艘被暴風雨所襲擊的小舟。

他的哭聲哀恸,往好聽說是杜鵑泣血,往難聽了說就是母貓嘶叫。

我放開他,擦去他的眼淚,他哭過的臉比雨痕更靈動;我拿出哄人的那一套,捧着他的臉輕聲安慰。

他别開臉,顯然是吃這一套的,耳尖紅的滴血,雖然人還是一抽一搭,抽抽噎噎的出聲喊我送血。

我拉起他,勾着他的手說,一同我進去,帶你去坐坐湖心亭。

冬到深處春自來(我就到了真江南)4

廟裡也有個池塘,小池塘,說不上多大,我常在傍晚煮一壺冰糖雪蓮,慢悠悠的喝。把他安置在亭子之後,我一人把血送到主殿。

佛像如此高大,金身耀眼,紅燭燃起,像家家戶戶元宵時的紅燈籠,在初春的風裡叮叮當當的搖晃。

神仙吃燈火,享受我們跪地、祈禱;聽願望,嘲笑我們貪心,譏笑我們懶散。我曾經信,如今慢慢的唯物起來。

我将血瓶放到男人供奉的位置,又瞧了兩眼,隻覺得燙金的字,金屬的蓮花慢慢滲出紅來,比萬家燈籠紅,比搖曳的紅燭紅,比四合院永不熄滅的光還要紅;紅的恰似淩霄,恰似他腕上淅瀝的血。我隻覺得紅要流淌成兩個字,和他腕上的阡陌相同,竟然是“吃人”兩字。

回到亭子時,他靠着柱子小憩,放了血又上山,确實累了。

可等我往杯子裡倒茶時,他又被這麼些聲音吵醒了:突然睜開眼睛,一臉無措的看着我。我擡擡下巴讓他繼續睡。他搖搖頭,“我有些神經質,睡不着了的。”

多麼可憐,多麼單薄,我的心裡總是對他湧出一股無窮無盡的憐愛,那種沖動總是讓我想攬過他的脖子,下巴抵着他的腦袋,懷抱着他,輕輕安撫他。像照顧小貓那樣。

他大膽些,繞過桌子坐在我的身旁,他的腦袋靠在我的手臂上,閉着眼,慢慢說:夫人下個月就要臨盆。

我問他怕不怕,他笑着說,不怕啊,又不是我生。

氣流拂過我的衣袖打在我的手臂上,癢的我縮脖子,我說,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你怕不怕不是兒子?

他這才戳中心事似的,斂了笑容。

我想,他是怕的,這種怕,像小時候怕老師打手心,做錯事被罰站。

他怕不是兒子,又怕自己陷入在這種惡性循環裡永無天日。

他幾乎焦躁的攀着我的胳膊,說,這種方法到底有沒有用,我是棋子還是容器?

我沒說話,就隻是笑着。他在這方面竟也愚蠢,決定孩子性别的,從來不是外物因素,不是女性,不是那些缥缈的迷信。

是男性,是男人的染色體,是男人,是男人,不是女性的子宮,不是法術,不是神佛,也絕不是他的血。

我想到這,竟笑出聲來,笑他們無知,笑他們天真,笑他們活在世上幾十年不去求知真理,卻聽信所謂高人。

可正如我知道他愚蠢,無聊,風情幼稚又勾人;我自始至終沒對他抱有任何期望,但我愛他的皮囊,愛他春意的眉眼,愛他鮮活的肩膀。我知道他是半句不讀的貨色,可我愛他。

他呆滞的看着我,又是那種看怪物的眼神,我說,那是天注定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他隻好收回自己的目光,拈起杯子又喝起來。

我環抱着他的腰身,小聲的在他耳邊嘟囔:我隻希望你今天不要生我的氣,别氣我對你的舉動,别的我都管不了。

他眼尾帶紅,貼心勝意:“怎麼會呢?我倒是想時時刻刻來找你。”

冬到深處春自來(我就到了真江南)2

後來的一個月裡,他到是天天來,站在寺廟大門外,等着男人出來。

那日像幽深的小徑一樣區區冗冗繞在我的心頭,可惜的是,我隻能這樣與他對望。他的低頭時脖頸修長,露出細嫩的皮膚與醜陋的咬痕,燦爛又腐爛。男人的夫人要臨盆了,他似乎也緊張起來,扣在他肩膀上手更像枷鎖。

我想問他痛不痛,是否覺得疼,是否在疼痛之中清醒過來,掙脫着要逃出去?

可我沒再和他說過話。

我聽廟裡的人聊起過男人,男人也曾經抱負遠大,所以在自己掙到第一筆錢後在這裡供奉牌位;說到他的婚姻,人人都稱贊他的妻子,稱贊他的貼心,少說郎才女貌,多說金玉良緣。

他們稱贊男人為自己的妻子求佛,卻不知道他是為了孩子的性别;他們稱贊男人貼心,卻從不知道他除握着妻子的手說“我們都希望他是個兒子。”之外,什麼都沒做過。

他們對男人的底線如此之低,仿佛求神拜佛就是男人唯一能做的事情。

聽着他們片面的誇贊,我擡頭看槐樹,花期已過,不知道他是否還要咽下那些冰冷的液體,有沒有想起我的莽撞。

四合院裡的夫人将要臨盆了,我揉揉眼,廟裡的人也興奮起來。

我獨自一人去男人供奉的牌位那看過,他那一小瓶血凄凄慘慘的歪斜在金屬蓮花中,就像一顆灰塵。

廟宇這樣高,猶如聲勢浩大、權勢深重的皇宮,他被牽扯着流浪,流到此處,歪歪斜斜的像顆塵埃。

我記得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記得暗香浮動月黃昏,疏影橫斜水清淺;記得馬孔多在下雨,記得字裡行間的吃人兩字。可算下來,誰能記得廟宇裡的塵埃,四合院裡被叫做容器的人。

日子久了,我也麻木起來,将要忘了他唇齒間的顫抖和他一句:幫幫我,先生。

現在想來他應該是在求救。我比我想的還要遲鈍,現在才想起來他那日找我絕對不是送血這麼簡單。

如今我望着四合院明亮的燈火,密集移動的小點,嘈雜的聲音不似雷聲,它永遠不會襲來。

到了半夜,竟然下起了雨,我在窗口望了一眼,四合院的光始終沒有熄滅。

我頓感無聊,這場鬧劇也不知道何時能落幕。正當我昏昏欲睡,無聊的想着時,我的門被人怯怯卻急速的敲着。

我一激靈,困意全無,伏在門邊問道:是誰?

“是我,外面的雨好大,能讓我進去嗎?”

他說話的時候帶着鼻音,仿佛哭過,我給他開門,他像個被抛棄的貓一樣,從頭濕到尾,雨順着他的頭發流落肩膀。

我趕忙讓他進來,急忙之中扯開他濕透的衣服,本意是怕他感冒,可他卻用力握住我的手,急着喊了兩聲:先生,先生!

我對上他泛濕的眼睛,才知道他誤解了我的意思。隻好松了手,留着半褪不褪的衣服擱在他的臂彎。

“不是這個意思,是怕你着涼。”

我歎了一口氣,将我的衣服遞給他。

他大概是太冷了,剛才的掙紮又讓他伸出幾絲害怕。他面對着我,手指顫顫巍巍的解開衣服,一邊脫,一邊對我說。

“夫人死了。”

那個女人死了,他不管我的反應,繼續說,她死了。

男人的夫人死了,這晚她臨盆,将要生出他期待的兒子,女人生了三次了,這次她有經驗,痛是痛的,男人不準他剖腹,隻允許順産,女人的體質不适合順産,可前幾次都在鬼門關回來了,這次或許也一樣。

可當晚就大出血,女人躺在床上掙紮,哭聲如同厲鬼嘶聲力竭,她喊着男人的名字,求他放過自己,這個孩子她不想要了。

男人站在門外臉色陰沉,好像一塊烙鐵。

此時外面下雨,他被人從床上扯起,迷糊之間被扯到男人身邊站着。

他看到男人的手裡端着一碗湯,他怕極了,可是那雙幹枯的手除了捏紅他的大腿,掰開他的身體之外;最會的,就是強迫他喝湯。當初是,現在是。

他終于明白過來,自始至終,他們都在為男人的願望服務。

他在男人眼裡不是人,女人也不是,唯有他自己,才是個堂堂正正,有靈魂的人。

他親臨那一場大出血,殷紅的血和女人的此起披伏的尖叫隔着一道門全數傳給他。

男人抓着他,伏在他耳邊問他,你說,我會不會成功?

他答不出來,顫抖着看着男人。

女人的叫聲停止的一瞬,他知道事成定局,翻天覆地,所有人為泡湯。孩子是出來了,可女人卻死了。大出血死的。

他趁着男人進房間,飛似的逃出來了。

他光裸着上身伏在我懷裡,不知是冷還是怕。

“孩子呢,男孩還是女孩?”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

冬到深處春自來(我就到了真江南)6

後半夜他累了,縮着身子像條蛇一般纏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從山上望下去,搖曳的光好一片繁華。

即使人死了,也能照耀一塊天。

我懷裡的人是如何往前跑,跑開這一片光的照耀,跑開紅燈籠丁零當啷的響,紅光照耀,他淋着雨跑向山巅。

佛濟于世,金色的蓮花裡盛着他一小瓶的血。

他往前跑,不敢再看一眼。

孩子是女孩,我醒過來時鬧劇已經過去,聽廟裡的人說,男人一早怒氣沖沖的摔了牌位,金色的蓮花,那一小瓶子血全在地上炸開。

世人都道他愛極他夫人,失得夫人之後與自己的信仰作對,罔顧顔面,摔了供與佛祖的種種,隻因從此再無良人。

可我知道,絕不是這樣,絕不是這樣。

他的脊背很瘦,縮在我陰冷的床上隻是小小的一個。

我拍拍他,他立馬攀上我的肩膀。

他溫軟的伏在我的肩頭,就像一隻貓。

世人都道他愛他夫人,卻忘了有個人曾割皮肉,祭鮮血。

世人都道男人家大業大,唯獨沒有兒子,卻忘了男人從未将他的夫人和祭獻的他當做人。

我站在山口,往下望去,四合院仍然火紅一片,浩浩蕩蕩的紅燈籠,紅綢布,燈火搖曳。

人們又道,這是一樁好事。

作者:不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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