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廣輝《詩經演講錄》
姜廣輝先生是當代著名的中國經學史專家,他考慮到以前編纂的《中國經學思想史》專業性太強,遂嘗試編寫一套面向大衆的準确性與趣味性相結合的經典通俗講稿。2013年出版了《易經講演錄》,今年又出版了《詩經講演錄》,計劃明後年出版《論語講演錄》等。
《詩經演講錄》從《詩經》的國風、小雅、大雅、頌中選出有代表性詩作共57首,将它翻譯成現代白話詩,并穿插許多故事進行講解,希望能引起廣大讀者學習《詩經》的興趣。書前約兩萬字的《開頭語》,實際是一個詩經學小史。書後附有《孔子詩論》,是最新出土的先秦詩學資料,本書稿所整理的本子是國内唯一被翻譯成英文在西方傳播的版本。
這裡從中選出兩篇講演,從中可見思想史專家與文學史專家的不同解讀方式。
曹風· 蜉蝣
原文: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于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于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于我歸說。
譯文:
蜉蝣長出薄翅膀,像穿演出新衣裳。我的心裡好憂傷,謝幕結局會怎樣?
蜉蝣長出薄羽翼,像穿華麗新外衣。我的心裡好憂郁,最終我有啥結局?
蜉蝣離土死得快,像披麻衣如雪白。我的心裡好感慨,誰人與我說未來?
解說:
先解釋幾個字詞:1、“蜉蝣”,又名渠略。一種會飛的昆蟲。生命極其短暫,往往朝生而夕死,死而羽翅整飾。2、“楚楚”,鮮明貌。3、“采采”,華麗貌。4、“掘閱”,諸家解釋不同,清人李光地謂:“‘掘閱’者,掘然而飛,僅閱朝暮,言其突現也。”今取其說。
蜉蝣作為一種昆蟲,生長于水澤地帶。幼蟲期生活土中,個别種類有活到二三年的。一旦出土化為成蟲,即不飲不食,在空中飛舞交配,當完成其物種延續後,便結束生命,一般都是朝生暮死。人們看到蜉蝣這個從出生到死亡的過程,将之視為生命極其短暫的昆蟲。
蜉蝣成蟲有一對相對其身體而言顯得很大、完全透明的翅膀,還有兩條長長的尾須。蜉蝣喜歡在日落時分成群飛舞,繁殖盛時,死後墜落地面,能積成一厚層。北魏傅玄《短歌行》說:“蜉蝣何整,行如軍征。”蜉蝣的短暫生命及其整批的死亡,特别引人矚目,給人以心靈的震撼。
《蜉蝣》這首詩便是以蜉蝣起興,來寫人生的困惑。
《毛詩序》說:“《蜉蝣》,刺奢也。昭公國小而廹,無法以自守,好奢而任小人,将無所依焉。”《毛詩序》認為這首是諷刺奢華的。曹國本來很小,又受各大國的脅迫。曹昭公非但無治國之法以保全國家,反而好奢侈,好任用小人,國家危亡無日,而君臣整日講究服飾,其行為就像蜉蝣一樣。君子為此感到憂慮,故寫此詩來諷刺他。
朱熹的解釋與《毛詩》一派的解釋沒有很大區别,隻是指出,沒有确鑿的資料證明此詩一定是諷刺曹昭公的,他認為此詩或許是諷刺時人奢侈之風的。
木槿花朝開而暮落,蜉蝣朝生而夕死,成為生命短暫的象征。這引起哲人關于生死問題的思考,也成為後世文人詠歎的常用題材。
晉朝的傅鹹作有《蜉蝣賦》,他為之寫《序》說:“讀《詩》至《蜉蝣》,感其雖朝生暮死,而能修其翼,可以有興,遂賦之。”他的《蜉蝣賦》很短,今錄之如下: “有生之薄,是曰蜉蝣。育微微之陋質,羌采采而自修。不識晦朔,無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戲停淹而委餘,何必江湖而是遊。”意思是說蜉蝣雖然生命短暫,還會修飾華麗的羽翼,給人以美好的感受。
阮籍《詠懷詩》第七十一說:“木槿榮丘墓,煌煌有光色,白日頹林中,翩翩零路側。蟋蟀吟戸牖,蟪蛄鳴荊棘。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衣裳為誰施,俛仰自收拭。生命幾何時,慷慨各努力。”木槿花、蟋蟀、蟪蛄、蜉蝣等生物,雖然生命都很短暫,但都各自發出自己的色彩和聲音,阮籍由此感歎說:“生命幾何時,慷慨各努力。”
人類有兩大焦慮,一是制度的焦慮,一是生命的焦慮。制度的焦慮是希望有一個好的社會制度,人們可以和平、幸福、自由地生活在其中。生命的焦慮,是意識到生命的短暫,希望了解生命的真谛和意義,從而獲得永生。從中國思想史看,唐以前的人們更多的是制度的焦慮,因而思想家們更着重于禮制和法制的建設。唐以後的人們更多的是生命的焦慮,因而有佛教、道教、宋明理學關于心性問題和生死問題的哲學探索。反映在文學上則出現普遍的“生命苦短”的感歎。下面我們舉幾個典型的例子。
唐代白居易《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其第十二首雲:
“煙霞隔玄圃,風波限瀛洲。我豈不欲往,大海路阻修。神仙但聞說,靈藥不可求。長生無得者,舉世如蜉蝣。逝者不重回,存者難久留。踟蹰未死間,何苦懷百憂。念此忽内熱,坐看成白頭。舉杯還獨飲,顧影自獻酬。心與口相約,未醉勿言休。今朝不盡醉,知有明朝否?不見郭門外,累累墳與丘。明月愁殺人,黃蒿風飕飕。死者若有知,悔不秉燭遊。”
這首詩不再說蜉蝣的生命短暫,而是說人的生命的短暫,人們都想象仙家那樣“長生久視”,但這隻不過是一種幻想,“神仙但聞說,靈藥不可求。長生無得者,舉世如蜉蝣”。詩中表達了一種人生苦短、何不及時以行樂的情緒。
白居易這首詩,明顯影響了明代的李汛,他在《仲秋遊鳬潭》一詩中開頭便說:“秉燭何妨作夜遊,百年光景類蜉蝣。”這兩句相當概括地表述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思想。與白居易如出一轍。
再看蘇東坡的《赤壁賦》,東坡與客人乘江船月下至赤壁之地,他借客人之口說:“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眇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感慨人生如蜉蝣之短暫,個人如滄海一粟之渺小,希望自己能修煉成長生不死的神仙,“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
明代唐寅寫給他的好朋友文征明一封信。這兩位都是明代文化藝術上的巨匠。唐寅在《與文征明書》中說:“竊窺古人,墨翟拘囚,乃有《薄喪》。孫子失足,爰着《兵法》。馬遷腐戮,《史記》百篇。賈生流放,文辭卓落。……仆素轶俠,不能及德,……若不托筆劄以自見,将何成哉?譬若蜉蝣,衣裳楚楚,身雖不久,為人所憐。仆一日得完首領,就柏下見先君子,使後世亦知有唐生者。歲月不久,人命飛霜,何能自戮塵中,屈身低眉,以竊衣食,使朋友謂仆何?使後世謂唐生何?”中國古代有三不朽的思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唐寅同許多傳統知識分子一樣,雖然感慨人生如蜉蝣短暫,也要綻放出生命的美麗。文人墨客能做什麼呢?“托筆劄以自見”,希望在著書立言方面來成就自己。否則便成為“屈身低眉,以竊衣食”的無用之人了。
《蜉蝣》這首詩雖短,卻引發了人們對生命意義的深沉思考。我們可以稱之為哲理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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