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5日,山東諸城,26歲的女子王娟(化名)在家中死亡。在場的有她的公公婆婆、幾名親屬和一名“大師”周文登。
這天是農曆二月十九,農村迷信的人叫作“觀音菩薩誕辰日”。現場人士回憶,當天下午,衆人圍坐聚餐,周文登說,王娟是南海觀音,今天一定要讓觀音現身。
現場人士事後向新京報記者描述:當日王娟被迫抽煙、下跪,被多人扇耳光、用手指戳身體部位,躺在地上被踩踏。
命案發生後,流言四起,有說是邪教害人,也有傳言王娟被灌藥七竅流血而死。
4月4日,案件還在審理中。諸城市公安局宣傳科一名楊姓負責人告訴新京報記者,此案并非邪教作祟,而是一起極端的農村迷信緻死事件,目前相關人員已被采取法律措施。案件還在審理中。
“蛇妖附體”
張梁(化名)背靠在床沿上,一條薄毯蓋着下半身,毯子的另一半下面,他剛過百日的兒子正酣睡。“每天隻要一睜眼看到小孩,就會想起他媽媽。”
4月5日,妻子王娟去世第十一天,27歲的張梁懊喪地垂着頭:“現在後悔死了,如果那天不給她請假就不會發生這事兒了。”
王娟出事那天是3月25日,周一,張梁趕着下午4點上班,三點半離開家,當時他的爸媽、周文登和幾個親戚朋友在家。離開之前,他看見周文登讓王娟不停地抽煙。周文登不許王娟去上班,張梁便給在同一家醫院工作的王娟的姐姐王雁(化名)打電話請了假。
晚上快12點的時候,正在上夜班的張梁接到爸爸張大兵(化名)的電話,說王娟被送到了醫院。在諸城市中醫院,張梁看到王娟臉頰是腫的,有明顯的紅手指印。醫生告訴他,王娟已經沒了呼吸,随後王娟被送往諸城市人民醫院搶救,仍沒能搶救過來。
張梁說,母親李志芹跪在醫院走廊,不停地磕頭,喊着王娟的名字。當時周文登也在場,“周文登說王娟被‘蛇妖附體’,讓醫院給王娟洗胃,說胃裡有蛇妖的毒。但是醫生拒絕了。”
王娟的姐姐王雁告訴記者,發現妹妹死亡後,她報了警,諸城市人民醫院出具了院外死亡證明。她當時看見王娟的臉上發黑,有手指痕迹,嘴唇破了,腳下、膝蓋有針眼。
王娟死亡當晚,在事發現場的有張大兵、李志芹夫婦、周文登、姜建(周文登司機、助手)、徐常發、玄夕臻、張大兵的兩名女性親戚。案發後,在場人員全部被警方帶走調查,第二天,張大兵、徐常發獲釋,周文登、姜建、李志芹、張大兵的兩名女性親戚和玄夕臻被采取強制措施。
後因突發腦血栓,52歲的玄夕臻被送往醫院住院治療。
4月6日,在諸城市人民醫院,玄夕臻告訴新京報記者,那天她被叫到張家,周文登說家裡有不幹淨的東西,要給張家“清家”。
據張大兵回憶,打人發生在下午四點鐘以後。
張大兵說,當時他和徐常發在南屋,另外六個人在北屋,都關着門,看不見發生了什麼。
“當時在外面隻聽見王娟的叫聲,”徐常發說,“但是我們不能進去,沒有資格,沒有法力,我們就是普通人。”
其間張大兵曾被喊過去三次,一開始看見王娟躺在地上,後來又躺在東邊卧室,“剛開始是頭朝西,後來再見的時候是頭朝東了。”張大兵說。
到了晚上11點多,張大兵聽到北屋傳來“去醫院”的聲音,他被叫過去幫忙把王娟擡上車,周文登、姜建、玄夕臻和一名女性親屬将王娟送往醫院。
玄夕臻告訴記者,當天主要是李志芹動手打人。先是打耳光,然後用手掐脖子,讓王娟躺在地上用腳踹。“周文登和姜建也動過手,但比較輕。”
張大兵說,周文登其間曾到南屋跟他說,他降服了王娟體内的蛇妖,“他給我演示,雙手抓起王娟往地上摔的動作。”
笃信神佛的一家之主
54歲的李志芹是五裡堡本地人,村子離諸城市區兩三公裡,有近千戶人家。“從結婚不久就發現李志芹非常信神佛之類的。”張大兵說,多年來,每逢三月三、九月九,李志芹都要在房前屋後燒紙,割肉買魚張羅一大桌子貢品供奉神仙。
事發地山東諸城五裡堡村,距離市區兩三公裡,有近千戶人家。 新京報記者 向凱 攝
李志芹身體不好,長期患有糖尿病等疾病,這些年也經常去找能說會算的“大仙”看病。“這裡有很多大仙,遠的近的幾乎都找遍了。隻要是能保佑家裡平安健康的,我們并不反對。”張大兵說。
張梁告訴記者,他小時候生病,李志芹也會帶他去找“大仙”看。“說找這些人算算,算了之後就好了。”
在張梁眼裡,母親李志芹是一個非常勤勞的人,在諸城外貿公司工作了30多年,三年前退休後,還幫别人洗碗掙點錢,直到去年有了孫子之後才辭了工作回家帶孩子。
2015年,張梁通過相親認識王娟,第二年兩人結婚。
張梁是獨子,婚後跟父母住在一起。在屋子裡,牆上還貼着喜字,天花闆上挂着喜慶的吊墜。房間是王娟一手布置的,床頭的衣櫃上挂着收納袋,整齊地放着一些女性日常用品。
“王娟很會收拾,性格溫柔,很好的一個媳婦。”張梁說。
王娟在諸城一家私立醫院做藥房主任,與她共事四五年的同事說,事發前王娟剛修完三個月産假,因為在哺乳期,上午可以提前半小時下班,但當天下午就沒回醫院上班了,第二天聽說出了事。
工作能力強、人品好,是醫院同事對王娟的一緻評價。
王娟的姐姐王雁說,當天上午在醫院還跟王娟見過面,王娟是藥房主任,按慣例周一下午是主任會議,不能請假的。“我給張梁發了微信說請假得跟院長說,還給了院長電話。但是他沒有回我。三點半左右,我媽媽給張梁打電話問過,他說家裡爸媽都在沒事。下午我也給王娟打過電話,沒人接。”
張梁說,王娟在家裡非常聽話,家裡買的供桌和佛像都是他們兩口子出的錢,“我們想的是隻要我媽身體好好的,消除疾病,我們願意幫她。”
幾乎所有提到李志芹的人都說,李為人比較強勢,家裡的事情一般由她做主。張梁結婚前,家裡新蓋了南卧,主要也是李志芹操持的。
“大師相中我家院子”
在鄰居郎明清(化名)看來,近幾天與他家隔了三十多米遠的張家陡然恢複了平靜,“前不久他家人來人往,鬧哄哄的,有時鬧到半夜。”
郎明清說,李志芹在年後開始就變得“神神叨叨”了。
張大兵則認為,就是因為結識了周文登,他老婆開始“神仙附體”。
今年2月的一天,張大兵聽說諸城來了個“有能力”的大師,便通過朋友徐常發、玄夕臻介紹給李志芹認識。“沒想到我老婆就此跟大師結緣了。大師竟然讓神仙下到我老婆身上了。”
張大兵說,2月23日,周文登第一次到張家,第一件事就是告訴他們,家裡的神位擺得不對,讓他們重新買了一張一米多高的黑色桌子,鋪上了金黃的桌布,一衆佛像擺開,酥油燈燃着。
周文登(左)在張家擺置神位,不少人前來跪拜。 受訪者供圖
這天中午,衆人圍坐在飯桌前,李志芹坐在周文登旁邊,周文登說要把王母娘娘請下來。“過了十分鐘,我老婆就歪着嘴笑,大師問你是不是王母娘娘,我老婆就說是我。”張大兵說,這讓他覺得周文登是真的“有能力”。
自此,不少親戚朋友聞風而來,到張家找“大師”。張大兵說,來的多是40歲以上的人,周邊縣市的高密、安丘、沂水都有人過來,“一天五個六個。”
“每次去張家,從來沒有少于10個人。”玄夕臻的女兒陸女士說。“周文登經常在張家出現,相當于在張家設了一個點,很多人都過去找他看。”
張梁說,母親李志芹此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連孩子都不帶了。”
“家裡的事,我不敢多說,說多了我老婆會把我趕出去不讓我看孫子,”張大兵說,如果破壞了周文登這件事,他肯定會遭殃。
讓張大兵覺得難以解釋的是,自從“大師”來了之後,門前停車占道的明顯少了,“以前我家門口停了一溜兒車,不管遠的近的都停這裡。”張大兵說,周文登對此的解釋是他把玉皇大帝都請來了,“我家成了天庭,有天兵天将保護着。”
“相比其他人住的樓房,周文登相中我家,很大原因可能是我家交通方便,平房院子空間夠大。”張大兵說。
“大師為什麼要打人?”
初次跟周文登見面的人,都會提到他個子高高的,有一米八多。張大兵說周文登“很有魄力,兩個眼睛一掄一般人不敢看,威嚴得很”。
張大兵說,“想不通的是,大師為什麼要打人?”
周文登打人是衆所周知的,理由通常是有邪氣或蛇妖在身體内,要把它們打跑。到張家的第二天,“大師”就動手打人,首先打的是張大兵的一名女性親屬,一般是打耳光,他也會指揮身邊的人打人,被周文登封為“鬥戰勝佛”的姜建喜歡“點穴”——用手指在人身體各個部位亂戳。
張大兵說,徐常發曾被周文登打得嚴重受傷,休養了三天。一名女士被打過10多天之後,眼睛裡仍然有大塊的血塊。“我媽曾被周文登打傷過,是我去張家接回來的。”陸女士說,她也曾親眼看見周文登打徐常發。
事發前不久,李志芹和王娟都曾被周文登打過耳光。“周文登怪她們沒看好家門口的酥油燈,燈滅了會有不幹淨的東西進到屋裡來。”張大兵說。
有次下班,張梁回家撞見周文登打他媽媽和王娟。李志芹抱着孩子讓他們跪下,王娟起初不肯,周文登威脅她說,你信不信我讓你孩子一個臉黑一個臉白?王娟無奈跪下了,張梁也跪下了,“因為周文登真的會看病,萬一他用歪門邪道影響了孩子怎麼辦?”
“不管來的人問什麼,周文登首先會說你家祖墳不對,要燒‘錢糧’才能好。”張大兵說,所謂的“錢糧”指黃紙、金元寶之類的,置辦一套要兩三千塊錢,“有的還不止燒一次。”
39歲的姜建在諸城開了一家超市,每次到張家,都是他開車載着周文登。“我家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神像,還有香、酥油燈、錫紙金元寶等貢品,都是姜建拉過來的。”張大兵說,“他相當于周文登的助手,提供物品,也管大師的賬。”
周文登還讓姜建把一些金元寶、紙符之類的東西運來,堆滿了張家的院子。
周文登帶來的紙符。新京報記者向凱 攝
“周文登幾乎會要求每家人都在家裡擺供桌、佛像之類的。”陸女士說,這些物品都是從姜建那裡買。
跟周文登接觸過的人都知道他喜歡數字9,一般直接用微信轉紅包給他,“最少是199元,高的能達到999元。”陸女士說。張大兵告訴記者,他聽說曾有幾個人給過周文登一萬元。
出了名的“老賴”
周文登的老家在濰坊市昌樂縣鄌郚鎮東岔河村,他1985年生,今年34歲。
記者調查發現,周文登身背多筆債務,在村裡和縣城都是出了名的“老賴”。
4月7日,提起周文登,昌樂縣寶都街道東南村村民王樂(化名)就反問記者,“你是來找他要債的吧?”他說,2009年前後,他通過鄰居李春(化名)介紹認識了周文登,“剛開始覺得這人敞亮,挺實在的,每次來都給家裡小孩買吃的。”不多久,周文登就找他借了1700元,至今未還。王樂的姐夫家是種山藥的,周文登曾拿了價值六七千元的山藥,沒有付款。
李春跟周文登認識是在2009年左右,當時他開廣告公司,周文登代理酒類廣告,一來二去結識了。據李春介紹,2010年左右,他和周文登、楊某三人一同向昌樂縣農商銀行聯保借款,周文登借了18萬元,但是從第三年開始就不還了。2012年7月,李春、周文登母親劉蘭英等人作為擔保人,幫助周文登借了18萬元,但至今未還。“總之,周文登在昌樂至少有幾十萬的欠款還不了。”李春說。
記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均能查詢到上述民間借貸糾紛民事判決書,兩起案件均因被執行人暫無執行能力,多次執行未果而終結執行。
周文登發在朋友圈的證件照片,他曾注冊成立了赤峰市壹健農業科技有限責任公司。 新京報記者 向凱 攝
2011年,周文登在昌樂縣租房開了一間超市叫“魯中果園”,從沂源進一些農産品、土特産來賣,也賣酒水之類的。但沒多久,超市就開不下去了。王樂說,是因為周文登欠下房東不少租金,店鋪被收回。
2013年左右,周文登出現在内蒙古赤峰。“通過人介紹,我讓他幫我管理廠子的銷售工作。”趙大明(化名)說。他是赤峰市某食品公司經理,廠子主要是做膨化食品加工,但周文登做了一年多就不幹了,後來自己開了壹健農業公司,做農業項目。
天眼查資料顯示,周文登于2015年7月注冊成立赤峰市壹健農業科技有限責任公司,主要從事農産品服務,經營富硒種養殖農副産品産業對接項目。2015年,李春到赤峰找周文登要賬,“當時他有個廠子做農産品加工,有五六個人在幹活。”
多名村民告訴記者,這些年來,周文登的父母一直跟着他。早在2000年前,周文登全家就離開村子,過年都沒回來過,家裡的地皮和房子都已賣給他人。一名村民說,周家欠了村裡不少人的錢。
村民說,周文登的母親劉蘭英信佛,赤峰市某食品公司經理趙大明也證實,“以前在廠子住的時候,她還在屋裡供佛像。”
跟周文登接觸過的人都稱他喜歡享樂、擺排場,比如手頭緊的時候花五六千買蘋果手機,買過兩輛車。平時喜歡住酒店、下餐館,但都是簽單賒賬。
但周文登是怎麼從農産品商人搖身一變成為“大師”的,為什麼突然出現在諸城,這些都不得而知。
等待屍檢結果
在諸城,隻要跟出租車司機提“會算的”、“大仙”,他們馬上就能一口氣說出一串名字,能直接拉你到“大仙”家門口。開了十幾年出租車的楊師傅說,“不少市裡的人直接打車過去看,十幾分鐘看完了再拉回來。”
一個在出租車司機間廣為流傳的版本是幾年前一家賓館門口每年總會死兩個人,請來一位大仙看了看,說把門的方位改一改,果然改了以後就沒再出過事。楊師傅說,他覺得最近五六年來去看大仙的明顯多了,“不由得不信,女大仙點了根煙聲音就變成男的了。”
4月3日上午9點多,記者在皇華鎮前壽塔村見到一位劉姓“大師”,她自稱能看風水、選墳地、治頑疾,幫病人逼出體内的邪氣,曾到湖南、東北、北京和江蘇等地給人看過病。臨近清明節,她正忙着出門給人家看墳墓的風水。距離皇華鎮30公裡的百尺河鎮,有村民稱,這位大師很有名,周邊不少人都找她看過。
“隻要是當地人,或多或少都會信一點。”陸女士說,比較常見的是問财運、婚姻、前程,報酬通常是兩包煙、幾十至一二百塊錢不等。
出事之後,張梁無心工作,跟公司請了假在家帶孩子。
張梁說,出事前,周文登經常在張家鬧到半夜,再加上李志芹不再看孩子了,王娟曾跟他提過出去租房住,“但當時我猶豫了。”他知道王娟很好,知書達理,“不管她信不信,都不會撕破臉皮反對我媽來做這個事兒。”
王娟的姐姐王雁告訴記者,出事前王娟幾次說要出來租房住,哭着對他們講家裡的事,說被周文登打過,很害怕。“但是我媽不同意,說他家就一個兒子你們出來住不好看,而且她的婆婆也不讓,抱着孩子不撒手。”
王雁說,王娟的遺體還沒有火化,正在等待屍檢結果。
4月8日,記者就此事采訪五裡堡村委會,工作人員拒絕回應,4月12日,記者緻電五裡堡村支書,對方拒絕回應。
3月27日,李志芹因高血壓和高血糖,被警方監視居住。問起當晚發生的事,她隻說不記得了。休養了五六天後,李志芹再度被收押。“在家的這幾天,她時而哭鬧,(神仙)還是下來了幾次。”張大兵說。
新京報記者 向凱 編輯 胡傑 校對 楊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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