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希孟
《千裡江山圖》本幅無畫家款印,現在學界對該圖作者及相關問題的認識,主要來自後隔水蔡京的題跋(圖2):
政和三年(1113年)閏四月一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谕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跋文提到該圖系希孟繪,希孟曾在畫學為生徒,後被召入禁中文書庫,希孟數次獻畫但徽宗以為未甚工。徽宗知道其性可教,遂親自教誨,希孟不到半年再以此圖進,徽宗十分贊賞,于政和三年閏四月一日将此圖賜蔡京,此時希孟年方18歲(對于“希孟年十八歲”究竟是徽宗賜畫時還是他“昔在畫學為生徒”的年紀,有不同的理解,這裡蔡京特意強調,筆者認為應該是徽宗賜畫時的年紀更為合理)。徽宗親自指授不到半年即以此圖進,從該畫複雜、精細的程度來看,畫完至少也需要半年。畫應是完成後不久即賜給蔡京,那麼,希孟創作該圖的時間應該是在十七八歲。
蔡京跋之真僞
蔡京跋未署時間,從語氣上看,大約亦題于政和三年。蔡京(1047—1126年),字元長,福建仙遊人,熙甯三年(1070年)進士及第,徽宗時期四度為相。同時蔡京也是著名的書法家,《宣和書譜·蔡京傳》稱其書“初類沈傳師,久之深得羲之筆意,自名一家。其字嚴而不拘,逸而不外規矩”,稱其書法可與本朝第一的蔡襄(蔡京兄)并駕齊驅。蔡京的行書題跋另見于故宮博物院藏徽宗《雪江歸棹圖》卷(圖3)、《聽琴圖》軸(圖4),其中前者有明确紀年,系題于徽宗大觀四年(1110年),僅比題《千裡江山圖》早三年。
蔡京行書題跋的《雪江歸棹圖》《聽琴圖》均為徽宗禦畫,題跋所留的空間充分,其書法結體嚴謹端莊而不失飄逸,用筆有粗細變化,确實如《宣和書譜》所說的“如貴胃公子,意氣赫奕,光彩射人”。《千裡江山圖》後隔水蔡京題跋相對更為簡率自然,略有欹側之姿,但從整體上看其筆法風格與蔡京題《雪江歸棹圖》《聽琴圖》接近,是蔡京真迹。
另筆者仔細觀察後發現,《千裡江山圖》後隔水蔡京六行題跋的書寫上,前三行行距較充分,後三行略擠,應是書寫時發現後面的空間不太夠的緣故,這就說明蔡京題跋原來就應是位于後隔水相對狹窄的空間内。蔡京題徽宗禦畫嚴謹認真,題皇帝賜給自己的畫時則相對輕松,而且是相對随意地寫在後隔水上,這是符合其身份和書寫情境的。
至于有疑問為何靠近卷軸軸心的蔡京跋保存狀況不佳,從而懷疑有移花接木拼接之可能,筆者認為同時應該注意到本幅(畫心)左側結束部分的絹亦有較多折痕和裂紋,其保存情況和蔡京題跋的後隔水是接近的(圖5),而且蔡京題跋的絹和本幅的絹均紋理細膩品質很高。當然在重裱時本幅和後隔水邊側有少量的切除,因此現在後隔水左側類似“沐”字的圓印右半已缺。該卷首尾磨損相對嚴重可能是由于裝裱曾經被損傷的緣故。
總的來說,目前還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蔡京跋不是《千裡江山圖》的原配,另從對圖像本體的研究來看,與蔡京跋的内容也是完全契合的,這在下文有詳細論述。
希孟的身份
回到蔡京題跋的内容上來,其中提到希孟昔在畫學為生徒。徽宗畫學置辦于崇甯三年(1104年)六月,當時畫學隸屬于書學,統稱書畫學,宋代章若愚編《群書考索後集·算學(書畫附)》稱:
(徽宗崇甯三年六月壬子都省)又言:“竊以書用于世,先王為之立學以教之,設官以達之,置使以谕之……今四方承平未能如古,蓋未有校試勸賞之法焉。今欲仿先王置學設官之制,考選簡拔,使人人自奮。有在今日,所有圖畫之技,朝廷所以圖繪神像,與書一體,今附書學為之校試約束。”
徽宗畫學初置時依附于書學,屬太學,國子監管轄,但不久就獨立出來。元代脫脫等撰《宋史·徽宗本紀》記崇甯五年正月丁巳日下诏“罷書、畫、算、醫四學”,僅過了四天又诏“複書、畫、算學”,可見當時書學、畫學已經分開,各自獨立。大觀四年,對太學的管理體制進行了調整,畫學并入翰林圖畫局(院)。
徽宗興辦畫學,其目的是按照宮廷統一的審美趣味培養專業的繪畫人才,宋代鄧椿《畫繼·徽宗皇帝》曰:
始建五嶽觀,大集天下名手,應诏者數百人,鹹使圖之,多不稱旨。自此之後,益興畫學,教育衆工,如進士科下題取士,複立博士,考其藝能。
畫學生人畫學學習三年後進行考試,根據成績高下分别入上舍、内舍、外舍,畫學起初沒有像太學其他學科那樣的補試,大觀元年二月四日國子監正式頒布畫學補試法,補試隻能入外舍。
希孟在畫學學習之後,召入禁中文書庫。“禁中文書庫”的稱呼僅見于此處,或是皇宮内某處存放禁中文書的庫房。宋代比較有名的文書庫是金耀門文書庫,宋代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記宋真宗景德三年(1006年)“置金耀門文書庫,掌三司積年案牍,以三班一人監之”,是掌管三司積年案牍的閑差,如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年)呂好問父逝世後,“天子加恩諸孫,将擢公寺監丞,公固辭推,以與從父兄徙監金九翟(耀)門文書庫,職閑無事,公所樂也,始得大肆力于經術,忘晦明寒暑之變”(見宋代呂祖謙《東萊集》)。徽宗召希孟入禁中文書庫,應該是因為這是一個方便皇帝親自指授的閑差,能讓希孟有時間專心從事繪畫創作,希孟花費近半年時間完成精工周密的《千裡江山圖》長卷,應該是在年輕精力充沛且有時間保證的情況下。
何來“王”之說
除《千裡江山圖》外,希孟沒有其他作品留存下來,希孟亦不見于畫史文獻記載。蔡京跋中隻提到希孟,沒有提及希孟姓王,現存文獻中最早提到希孟姓王是在清初。成書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的顧複《平生壯觀》稱:
囊與王濟之評論徽廟繪事,落筆若有經年累月之工,豈萬機清暇所能辦。濟之曰:“是時有王希孟者,日夕奉侍道君左右,道君指示以筆墨畦徑,希孟之畫遂超越矩度,而秀出天表。曾作青綠山水一卷,脫盡工人俗習,蔡元長長跋備載其知遇之隆。今在真定相國所。”予始悟道君諸作,必是人代為捉刀而潤色之,故高古絕倫,非院中人所企及者也。
其中王濟之提到希孟姓王,“真定相國”即清初鑒藏家梁清标,王濟之是在梁清标家看到《千裡江山圖》的。顧複由此想到徽宗題款的“高古絕倫”的繪畫,必定是有像王希孟這樣的高手代為捉刀潤色,并非日理萬機的徽宗所能辦到。肖燕翼在“千裡江山研讨會”的發言中曾提出一個假設,《千裡江山圖》或可能是經王濟之手賣給梁清标的。王濟之是清初古董商,《平生壯觀》對其倒賣書畫多有記錄,南宋李嵩《錢塘觀潮圖》卷(故宮博物院藏)本幅左下“王濟之賞鑒過真迹”應為其鑒藏印。
大約同時期的宋荦亦曾提及希孟姓王,他的《論畫絕句二十六首》(簡稱《論畫絕句》)之一曰:
宣和供奉王希孟,天子親傳筆法精。進得一圖身便死,空教腸斷太師京。希孟天姿高妙,得徽宗秘傳,經年作設色山水一卷進禦,未幾死,年二十餘,其遺迹隻此耳,徽宗以賜蔡京。京跋雲:希孟親得上筆法,故其畫之佳如此,天下事豈不在乎上之作之哉?今希孟已死,上以茲卷賜太師臣京,展閱深為悼惜雲。(見宋荦《西陂類稿》)
關于宋荦《論畫絕句二十六首》寫作的年代,謝巍在《中國畫學著作考錄》中認為當撰于康熙三十二年至三十三年(1693—1694年)之間。從《論畫絕句》的語氣看,宋荦寫詩并非看畫時所寫,而應是事後追憶。宋荦和梁清标關系密切,自稱“自官郎署來,更奉教梁真定棠村(梁清标)先生”(見宋荦《漫堂年譜》),宋荦對梁清标的鑒定水平評價很高,稱“昭代鑒賞誰第一,棠村已殁推江村(高士奇)”(見宋荦《高江村詹事舟過吳阊得縱觀所藏書畫臨别以董文敏<江山秋霁>卷見贈作歌紀事錄卷尾》,載于《西陂類稿》)。
宋荦應是在梁清标家看過《千裡江山圖》,對比原圖中的蔡京跋和宋荦的記載,可知宋荦轉錄得并不十分準确,比如說徽宗賜畫時所說的“天下士在作之而已”就被誤錄為“天下事豈不在乎上之作之哉”,意思完全變了,另外蔡京跋中也沒有提到希孟在進該圖後“未幾死,年二十餘”,這大概是宋荦和梁清标等看畫時的議論和推測。
至于王濟之、宋荦等如何知曉希孟姓王,已無從得知,一種可靠的推測是畫上原有題簽之類的信息,該信息在後來重裱時消失。楊新《關于<幹裡江山圖>》中提到該圖“清初為梁清标所得,他自題了外簽”“清初梁清标的标簽上和宋荦的《論畫絕句》中才提到希孟姓‘王’”,似乎是指現存題簽是梁清标所書。《千裡江山圖》現在的外簽行楷書題“王希孟千裡江山圖”(圖6),通過與梁清标《楷書送東谷老年台歸裡七言詩》扇頁(順治十八年,1661年)《行楷書寄懷歌年道契七言律詩》扇頁(圖7)《行書為在中親家七言律詩》軸(以上均藏于故宮博物院)筆迹比對,筆者認為現存題簽并非梁清标所書,現存題簽年代應更晚。王濟之、宋荦之後,乾隆内府編撰的《石渠寶笈》也沿襲了王希孟的稱呼,希孟姓王的說法從而得到更為廣泛的傳播而被普遍接受。
至于希孟是否姓王,筆者傾向于認為王濟之、宋荦應是有所依據的。即使退一步講,王濟之、宋荦的依據是有問題的,根據蔡京題跋徑直稱呼其為希孟也是可以的。在沒有确切證據的情況下,不必執着于希孟是否姓王的問題,更不能因為拿不出确切的證據來證明希孟姓王而否認希孟之存在。
宋代青綠山水的古與今
相對于晚唐以來迅速發展并占據主流的水墨山水而言,青綠山水在北宋後期是頗具古意的一種畫法。青綠山水應是唐代正式形成的,以唐宗室李思訓、李昭道父子(二李)創立金碧山水之體完成山水畫變革為标志。《宣和畫譜》記徽宗禦府藏李思訓山水17幅,并稱“今人所畫着色山水,往往多宗之(李思訓),然至其妙處,不可到也”。說明宋代青綠山水多是取法李思訓的,青綠山水的古意主要應指的是唐人古意。
北宋後期青綠山水的複興,既要繼承唐人的古意傳統,又要面臨今人山水畫流行水墨皴染和融入士人趣味的新趨勢。《畫繼·王诜傳》說“其畫山水學李成皴法,以金碌為之,似古”,碌即碌青,是說以泥金、碌青等青綠顔料代替李成皴法,似有古意。
《圖繪寶鑒·王诜傳》稱其“又作着色山水,師唐李将軍,不古不今,自成一家”,“古”指的是王诜師法李思訓的青綠山水,有古意,“今”指的是王诜并非簡單照搬李思訓的青綠設色法,而是以李成的水墨皴法來改造之,因此是“不古不今”。
此外,南宋周必大《和州防禦使贈少師趙公伯骕神道碑》稱趙伯骕“長于歌詩心畫,取法晉唐”,指的就是其青綠山水吸取了魏晉南北朝至唐代着色山水(主要是唐代形成的青綠山水)畫法的特點,有晉唐古意。從王诜《煙江疊嶂圖》、趙令穰《湖莊清夏圖》、趙伯骕《萬松金阙圖》的實例來看,都是将源自二李的青綠畫法和董巨、二米、李成的水墨皴染融合起來,既有貴族裝飾趣味,又有士人趣味,可以說是古今相融,抑或是不古不今,當然其中還是以色墨融合的探索和士人趣味為主。
色中古意與墨中士氣
從青綠畫法的特點來看,《千裡江山圖》體現了對唐人古意的追求,以及融合水墨皴染和士人趣味的努力。同時與王诜、趙令穰、趙伯骕等重視水墨和士人趣味的貴族繪畫相比,《千裡江山圖》更為明确地體現了宮廷青綠山水的特點:重視精工細膩的筆法和職業繪畫的精神。
《千裡江山圖》中石青、石綠是主色調,主要用來敷染山頭和山體;赭石、墨是次要的顔色,用來皴染山腳和陰面。圖中礦物質的石青、石綠純度很高,有的地方石青有剝落現象(圖8),露出底層的石綠色或淡石青色,可知原來是在石綠、淡石青色的基礎上再塗石青色,并且石青、石綠的顔色都比較厚重。
這種厚重的青綠敷染法在卷軸畫中并不多見,《煙江疊嶂圖》《湖莊清夏圖》《萬松金阙圖》都強調顔色和墨的融合(圖9、10),顔色相對稀薄。《千裡江山圖》石青石綠厚重平塗的設色法應是受到了唐人畫法的影響,對于北宋晚期的宮廷畫家來說,唐代的青綠卷軸畫還比較多見,如《宣和畫譜》記載徽宗禦府就有一定數量的李思訓、李昭道的青綠山水畫。另外可能還受到了壁畫的啟發,當然宋代青綠山水壁畫比較多地保存了唐代的特點。
優質的青綠顔料是唐代李思訓、李昭道創立青綠山水畫樣式的物質基礎。唐代張彥遠《曆代名畫記·論畫體工用榻寫》就提到優質青綠顔料的産地,如“越雋之空青,蔚之曾青,武昌之扁青上品石綠”,并稱“古畫不用頭綠大青”,頭綠、大青為粗綠、粗青,而是要經過提煉“取其精華,接而用之”。
《千裡江山圖》中石青石綠的顔色曆經900多年仍然鮮麗如新而不褪色,并且亮麗清雅而不俗豔,另筆者在故宮攝影室為該圖照相時,偶然發現燈光變暗時石青、石綠會發出淡淡的熒光,這些都表明希孟用的是極為優質的顔料。這與蔡京跋中提到徽宗指授的情況是相符的,徽宗宮廷為希孟繪制該圖提供了優質的顔料,其後乾隆朝宮廷畫家王炳、方琮臨仿《千裡江山圖》時所用的顔料明顯就不如原圖。
區分大、小青綠的标準主要看用色時所摻水墨的比例。《千裡江山圖》中,近、中景的山頂和陽面石青、石綠純度很高,有的幾乎用的是純色,在過渡部分及陰面摻少量水墨,隻在山腳、最陰面及遠山摻六七分或更多的淡墨,整體看起來青綠顔色十分亮麗。用高純度不摻或少摻水墨的石青石綠賦色普遍見于唐代的山水畫,這在敦煌山水壁畫中有充分體現,以盛唐莫高窟第217窟、103窟南壁青綠山水背景最為典型,究其主因是水墨山水在晚唐才開始興起,在此之前青綠山水還沒有色墨融合的條件。被認為“殆始開青綠之源”的《遊春圖》反映了初盛唐時期青綠山水畫的風格,現存畫面上石青、石綠顔料磨損、脫落嚴重,但是顔料純度很高,沒有或極少摻水墨,之前應是很鮮麗的。
《千裡江山圖》以亮麗的青綠賦色為主,另外也有淡墨和青綠、淡赭色的融合(圖11)。圖中近、中景山頭和陽面以明亮的青綠賦色為主,山腳和陰面則運用了大量淡墨融合顔色的皴染:通常是山腳略施淡赭色,其上以松軟、細小的淡墨側筆皴染,墨線較短,順着山體結構排列,同時側筆刷染也時而形成小面積的淡墨塊。水墨和石青、石綠,以及石青和石綠之間是有豐富過渡層次的,故而全畫顔色鮮麗但并不突兀。遠山及天空上部,用淡青綠顔色蘸淡墨刷染而成,或三分色七分墨,或七分色三分墨,既拉開了與近中景山峰在視覺空間上的距離,也襯托了近中景山峰顔色明亮的程度。
《千裡江山圖》中墨筆勾皴的類型和方式是十分豐富和多樣化的,體現了融合董源、李成、王诜等多家水墨皴染的特點。該圖山體以尖圓山巒為主,有的用平行排列的線條皴染,與董源《潇湘圖》卷(圖12)的披麻皴有相似之處(圖13)。
《千裡江山圖》水墨皴染更多地集中在山腳和山體陰面,其中短粗側筆皴染的方式和王诜《漁村小雪圖》卷(故宮博物院藏)十分相似。以山體内凹的懸崖為例(圖14),兩圖均突出方石嶙峋的結構,以粗短的側筆蘸淡墨刷染,隻不過《千裡江山圖》多出一些類似泥裡拔釘的短點子,《漁村小雪圖》則注重将筆觸隐藏在水墨刷染中。
再以山腳處用短側筆皴染的中小山石為例(圖15),或皴染出卷雲狀的體積感,或塑造成三角體疊加上升的态勢,兩圖在局部形象之塑造上較為相似。大膽地設想,如果《千裡江山圖》去掉顔色,會是一幅與《漁村小雪圖》風格相似的雪景水墨山水;如果将《漁村小雪圖》表示披雪的留白和白粉部分塗石青石綠色,亦能變成一幅與《千裡江山圖》風格近似的青綠山水。
從青綠山水的演變序列和時代風格上看,《千裡江山圖》符合北宋後期追求古意、色墨融合的“不古不今”的特點。同時與《煙江疊嶂圖》《湖莊清夏圖》相比,《千裡江山圖》更具有唐人古意,突出了精工的風格形式和裝飾性的趣味,體現了宮廷繪畫所追求的職業精神。筆者認為,《千裡江山圖》所體現的青綠設色的特點和筆墨風格,與蔡京跋中稱其為徽宗時期的宮廷繪畫是完全契合的,因此蔡京跋中的内容是完全可信的。
徽宗宮廷的崇古趣味
回到蔡京跋的信息上來。徽宗親自指授的半年,正是希孟畫從“未甚工”到“上嘉之”的階段。可以說,《千裡江山圖》不僅僅是希孟個人努力的結果,同時也代表了徽宗宮廷繪畫的審美趣味。希孟以青綠法表現此山水長卷,除畫家個人之技法擅長及主動意志外,還體現了徽宗宮廷繪畫的審美趣味。
希孟曾在畫學為生徒,接受觀摩和臨仿古畫的訓練。從《千裡江山圖》中青綠畫法的精工和複雜程度來看,希孟在畫學為生徒時應即以學習、鑽研青綠山水表現技法為主。宋代鄧椿《畫繼》記聽徽宗時期的畫院中人說“每旬日蒙恩出禦府圖軸兩匣,命中貴押送院以示學人”,可見畫學生大體每十日有觀摩禦府藏畫兩軸的機會,希孟也應借此機會看了不少禦府藏畫。
對于十七八歲的王希孟而言,之前不應有豐富的遊曆經驗,在汴京畫學為生徒及供職宮廷之後也沒有到處遊曆的客觀條件。在徽宗指授下,希孟用不到半年時間完成《千裡江山圖》,這半年也是希孟畫技藝提升的關鍵時期,期間王希孟應該是在汴京接受徽宗的教導創作該圖。考慮到徽宗宮廷豐富的收藏,希孟主要應是通過師古的方式來獲取山水之精粹。這在徽宗時期曾為翰林書藝局祗侯、待诏的韓拙的《山水純全集》中可以得到證實,曰:“若不從古畫法,隻寫真山,不分遠近深淺,乃圖經也,焉得其格法氣韻哉?”就是主張要從師古中融會貫通。
徽宗宮廷編撰的《宣和畫譜·山水叙論》推崇李成,認為“如範寬、郭熙、王诜之流,固已各自名家,而皆得其一體,不足以窺其奧也”,貶抑商訓、周曾、李茂,認為他們“皆不能造古人之兼長”,通過師古“造古人之兼長”也應正是徽宗畫學山水畫教學的重要手段。
希孟學習具有古意的青綠山水并用青綠法繪制《千裡江山圖》,與徽宗崇古的思想是契合的。徽宗崇古的一個重要表現是收集先秦青銅器,蔡絛《鐵圍山叢談》中記:“太上皇帝(指徽宗)即位,憲章古始,眇然追唐虞之思,因大宗尚。及大觀初,乃效公麟之考古,作《宣和殿博古圖》。凡所藏者,為大小禮器,則已五百有幾。”“眇然追唐虞之思”意即通過收藏先秦青銅禮器以追思堯舜(唐虞)之太平盛世。至政和年間,收藏的禮器竟達六千餘數。崇甯三年魏漢津上奏請重訂樂律制作新樂,崇甯四年新樂初步完備徽宗将其命名為“大晟”,蔡絛稱“于是聖朝郊廟禮樂,一旦遂複古,跨越先代”,其複興和超越堯舜盛世的自豪之情躍然紙上。在宣和殿後,徽宗又創立保和殿,“左右有稽古、博古、尚古等諸閣,鹹以貯古玉印玺,諸鼎彜禮器,法書圖畫盡在。”
具體到繪畫上,徽宗畫學考試也是以“古意”為評判标準的,曰:
諸畫筆意簡全,不模仿古人而盡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意高韻古為上;模仿前人而能出古意,形色象其物宜,而設色細、運思巧為中;博(涉聞本作“傳”)模圖繪,不失其真為下。(見宋代趙彥衛撰,傅根清點校《雲麓漫抄》)
從考畫規則來看,平時畫學教學是以臨仿古畫為基礎的。考畫分上、中、下三等,以得古人意韻者為上,能出古意者為中,得古畫形似者為下。
徽宗重視培養擅長青綠山水的學生和宮廷畫家,以及希孟能創作出具有古意的青綠山水長卷,是徽宗朝繪畫重視古意的具體例證。從《千裡江山圖》來看,徽宗宮廷青綠的重要貢獻是将唐人青綠山水的傳統與水墨皴染、士人趣味融合起來,崇古而不拘泥于古,極大地拓展和豐富了青綠顔色的表現能力,促使宮廷青綠山水在徽宗時期達到巅峰。
原載于《收藏》2018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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