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将要講的故事，恐怕是我探索旅程有史以來最驚險的一次。那種不可控性讓我至今回想起來都心有餘悸。當我們以高等生物自居，帶着目空一切的傲慢闖入原始世界時，我們所仰仗的現代文明比它看起來更不堪一擊，何況這座野生世界還是一條未知的河流。即便将高等生物的身份“自降”為靈長類動物的一種，這片水域對于陸生動物來說依然深不可測，不信就看看周圍我們的那些近親遠親的遭遇吧。

那是2019年7月的一天，向導笨笨駕駛着小艇徐行于婆羅洲的京那巴當岸河（Kinabatangan River）上。稱其為“艇”，其實不過是一條小船在船尾安裝了一個馬達，船的兩邊分别排了5個座位，我、老徐和另外8位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伴一起坐在船上遊覽。

河上遊獵于每天早晨6點準時開始。雨林鑲在河流的兩邊，太陽還未露頭，簇密的枝葉在河水蒸發的水汽中溶為兩片濃綠，沿着河岸流向遠方，再向周邊湧去。飽含負氧離子的空氣裡是生命徹夜不眠的抖擻，在這惺忪的清晨深吸一口，人便立即精神起來。

京那巴當岸河

待第一縷陽光穿透枝葉的縫隙，雨林就像被洗滌再擦拭過一樣，每一片葉子都泛着綠光，那蓊郁空濛的一片綠開始變得立體起來。巨大的樹蓬間金光閃閃，唧唧作響，仔細看去，無數隻長鼻猴正接連飛躍于樹冠間，就像金色的流星劃過天空。這光景不過須臾，卻讓人好奇，在這樣一個奇幻的清晨之後，這條河上該有怎樣的一天。

長鼻猴，馬來西亞特有物種

從沙巴州西南部的山麓源頭一路蜿蜒560公裡至蘇祿海（Sulu Sea），京那巴當岸河穿行于婆羅洲之間，與幽深的雨林水乳交融，孕育了世界上最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唯亞馬遜河能與之相提并論。初見京那巴當岸河，她渾黃而平靜。但平靜之下，似乎始終醞釀着某種情緒，莫可名狀，卻讓人嗅到一種歇斯底裡的意味。

一瞬間，長鼻猴、長尾猕猴、短尾猕猴夾雜着數十種鳥類此起彼伏的合唱變成了某種急迫而尖銳的叫嚷，就像交響樂中，樂手們的樂器正在逐一跑調，演奏的指法也開始混亂無章起來。此時船突然開始加速，在平靜如初的湖面上狂奔。“笨笨，發生什麼事了？”有旅伴問道。“等一下（Later）!”笨笨喊道，神色專注，還有些緊張。我逆着行駛的方向望去，河面上好像零星漂着什麼東西，随着船劃過的餘波一上一下，與船同向。但笨笨開得很快，沒等我看清楚，那幾個漂浮物已經不見了。

河面上的漂浮物，你知道是什麼嗎？

又不知道開了多遠，笨笨才放慢了速度。“各位，現在請大家注意前方，手不要伸到船外。”笨笨說完，朝前方河面一指，隻見一節枯木正半浮于水面。我無法判斷其長度，隻模糊望見那凸起的木瘤，由水流載着朝前方漂去。我确信這就是我剛剛見過的漂浮物——

可等等！那不是水流的方向！那根木頭——是活的！

恍惚間，我聽到船上發出一陣驚呼，定睛看去，一瞬間，大腦無法分析視神經回傳的信息，隻見一個長形的物體橫在河岸邊，它至少有3米長，通體灰黃，上面遍布着黑灰斑點。四隻腳從身體兩側伸了出來，匍匐在泥地上，它一動不動，任由河浪沖刷，看不到半點生命的迹象。位于頭頂兩側的黃綠色眼睛顯示這是一種巨大的生物。兩條隆起的骨脊分布從兩隻眼睛内側向長長的吻部延伸，緊合的上下颌中線出露出鋒利的牙齒。當我看到其頸鱗和背甲間的明顯空隙時，剛才的浮木，還有笨笨的突然加速都有了解釋，這一切全指向一種生物——

灣鳄（estuarine crocodile）！

灣鳄

自晚中新世以來，這種恐怖生物就以此形态存在于世界上，雄霸食物鍊頂端千萬年之久。作為世界上最大的鳄魚，雄性灣鳄體長可達6米，體重超過1噸。灣鳄的頭骨為其發達的颚肌提供了巨量的空間，灣鳄颚部肌肉堅硬如骨，仿佛是頭骨的延伸，這樣的構造使其擁有了1673公斤的地表最強咬合力（實驗室測力結果，對象是一條4.59米的灣鳄）。它們的食譜包羅萬象，這種鳄魚甚至可以遊進海裡，因此也叫鹹水鳄（saltwater crocodile）。 這無疑是世界上最兇殘可怖的生物。

從印度的河流、沼澤一直到澳大利亞的北部海岸，猴子、野豬、鳥類、蝙蝠……甚至牛鲨、人類都淪為過灣鳄的食物。灣鳄在水中伏擊獵物，将其拖入水裡溺死。小型獵物直接生吞，大型獵物則通過在水中劇烈翻滾的方式，将獵物撕碎。任何膽敢闖進其領地的動物，都可能被灣鳄襲擊，包括同類。當鳥類或蝙蝠接近水面時，灣鳄能用四肢和尾巴同時發力，以驚人的力量将巨大的身體推出水面，騰空一咬，就像傳說中水潭裡的惡龍。跟長了翅膀的巨龍比起來，鳥或蝙蝠那對撲騰的家什不過擺設而已。

那條灣鳄突然動了，它同時邁出對角的前後肢，粗壯的尾巴左右扭動，鑽進水裡，變成一根半浮的木頭徑直朝着我們的船迅速遊來，渾濁的河水成為了它最好的掩體。環顧周圍，河面上竟然漂浮着多根“木頭”。頭頂上方，猴子們在林間躁動着。灣鳄們虎視眈眈地浮沉于河中，它們在等着，等着粗心落水的猴子，當然，還有船上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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