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靈巧招人怨”，這是晴雯判詞中的一句話。這句話看起來好奇怪，“風流靈巧”，怎麼看都不像是貶義，怎麼會“招人怨”呢？于是有讀者認為錯不在晴雯，而是别人因嫉妒而生怨，并得出晴雯被人暗算冤死的結論。

第五回的判詞，是以預判的形式出現的，目的是給寶玉以警示，既希望他看懂，又不希望他輕易看懂，所以不會寫得很直白。故此，“天分高明，性情穎慧”的寶玉完全沒有看懂。

這也說明，作為讀者的我們，不要輕易從字面去理解，而要根據故事情節和人物個性特點去進行全面分析。就像賈寶玉一樣，把一切都經曆過了，最後才能徹悟。

當我們像賈寶玉一樣去深入八十回文本，去體悟他所經曆的一切，我們會發現，“風流靈巧”不但不是作者對晴雯的贊美，反而是對寶玉和晴雯的批判。

晴雯是賈母親自安排到寶玉身邊的，賈母對其寄予厚望，認為“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将來隻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注意賈母的這句話，在她眼裡，晴雯一人可以頂幾個人，不但模樣好，符合寶玉的審美，而且辦事幹脆利落、會說話，還有一手絕佳的針線技藝。有這樣一個人在寶玉身邊，能給寶玉的人生帶來很多便利。

然而，在寶玉身邊呆幾年之後，“誰知變了”，變得“比别人分外淘氣，也懶”。

所謂“比别人分外淘氣，也懶”，是王夫人視角。同樣的特點，從寶玉視角去看，就是“風流靈巧”。

沒錯，晴雯的“風流靈巧”，僅僅隻是寶玉視角，是寶玉所喜歡的特點。而晴雯從“模樣爽利言談針線”都出類拔萃變成“風流靈巧”，也是為了取悅寶玉。隻因寶玉喜歡，她便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寶玉是個“富貴閑人”，他最需要的是能陪她“在内帷厮混”的人。怡紅院不缺幹活的人，尤其是有勞模級别的襲人存在，别人再怎麼能幹，都比不過襲人。怡紅院缺的是陪寶玉玩樂的人，晴雯便補上了這個缺。

晴雯第一次正式出場在第八回，寶玉在梨香園醉酒回來，晴雯從卧室出來迎接，我們來看看二人的互動：

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隻寫了三個字，丢下筆就走了，哄得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裡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裡過那府裡去，囑咐我貼在這門鬥上的，這會子又這麼問。我生怕别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寶玉聽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說着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鬥上新書的三個字。

要理解這段描寫，有必要結合這一章回的另一個細節。寶玉閑來無事，想起寶钗在家中養病，于是準備去探病，路上遇到七八個管事的頭目。這些人為了讨好寶玉，便奉承寶玉的字寫得好，“前兒在一處看見二爺寫的鬥方，字法越發好了，多早晚兒賞我們幾張貼貼？”“好幾處都有，都稱贊得了不得，還和我們尋呢。”

作者通過這個細節表明，此時的寶玉，真以為自己的字寫得好，正沉浸在自我欣賞中。

晴雯的出現，正是替寶玉磨墨、陪寶玉寫字，并在下雪的大冬天，“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把手都凍僵了。

很多人不願意承認晴雯懶，是啊，大冬天爬高貼字這麼麻煩的事，晴雯都親自做，哪裡懶了？

沒錯，晴雯确實有時候很勤快，而她的勤快，都是為了取悅寶玉。也就是說，隻要是寶玉喜歡的事，她就會不顧一切地去做。

所以，當寶玉喜愛炫耀自己的字時，晴雯便親自磨墨侍候并貼到門鬥上，一點都不嫌煩和累。

同樣，被很多讀者津津樂道的“病補雀金裘”，也是因為寶玉特别看重穿着雀金裘赴舅舅生日，晴雯才不顧正在生病不能勞累，以“掙命”的态度完成了寶玉的心願。

可以說，整個怡紅院，隻有晴雯是完全順着寶玉的心意行事的。寶玉不願意做的，她想辦法幫寶玉逃避。第七十三回，因應對賈政查功課，寶玉連夜溫習，晴雯便極為嚴格地要求小丫頭們小心侍候。恰好芳官看見“一個人從牆上跳下來了”，晴雯便以此為理由，教寶玉“趁這個機會快裝病，隻說唬着了”，借此逃避功課。書中說“此話正中寶玉心懷”，可見做到了寶玉的心坎裡。

這便是晴雯的“風流靈巧”，寶玉愛風流，她便留了三寸長的指甲，“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的樣子”，陪着寶玉風流。同時，她把她“爽利言談”的優勢變成“能說慣道，掐尖要強”，各種弄巧來取悅寶玉。

因此，在寶玉的少年荒唐時光裡，晴雯成了他最親密的玩伴，是寶玉眼裡最為“風流靈巧”的人。

晴雯的作派，在寶玉眼裡是“風流靈巧”，在别人眼裡就不是這麼回事了，尤其是在其他奴仆眼裡。

第二十六回，有一個很容易被讀者忽略的細節，而這個細節，恰恰最适合用來說明晴雯的“招人怨”。

第這一回的開頭，林紅玉和小丫頭佳蕙有一段對話。因為寶玉被馬道婆施了魔法，在病床上養了三十三天。康複之後，賈母“說跟着服侍的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完了願，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兒賞他們”。注意這個“按着等兒”，賈府的仆人都是分等級的，等級高待遇高，賞金也高。原本合情合理，但小丫頭佳蕙有怨言，表示對這樣的獎賞不服：

我算年紀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怨，像你怎麼也不算在裡頭，我心裡就不服。襲人哪怕她得十個分兒，也不惱她，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别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氣晴雯、绮霰她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仗着老子娘的臉面，衆人倒捧着她去。你說可氣不可氣？

佳蕙的這段話裡，包含四個意思：

其一、自己年紀小，沒有升級的資格，認了；

其二、紅玉該升級卻沒升，不公平；

其三、她對襲人心服口服，因為襲人“素日殷勤小心”；

其四、她最不服的是晴雯、绮霰等人，完全是“仗着老子娘的臉面”被捧起來的。

作者真是用心良苦，為了突出襲人與晴雯在小丫頭們眼裡的評價，特意先讓佳蕙把自己和紅玉評論一番。

在佳蕙看來，襲人就是“得十個分兒”也是該得的，因為她做得多也做得細，屬于多勞多得；晴雯就不一樣了，沒看見做啥事，卻“算在上等裡去”，完全是靠人情關系拿高薪。

這個小丫頭叫佳蕙，出場不多，作者卻給了她一個美好的名字，說明她不是個心機陰暗之人。她的抱怨，是一個單純孩子最直觀的評價，同時也代表了底層人的心聲。

這就是晴雯的“招人怨”，寶玉喜歡她的“風流靈巧”，同為奴仆的底層人看到的卻是她不勞而獲，于是讓那些每天兢兢業業的人感到不公平，所以佳蕙直接說“可氣”。

這也怪不得王善保家的要針對晴雯了，就連佳蕙這樣的小丫頭，都對晴雯不服，覺得晴雯可氣，可見晴雯的“招人怨”已經是普遍現象。

這其實很好理解，都是奴仆，别人付出多回報少，你卻付出少回報多，憑什麼？就憑你能讨寶玉歡心嗎？

問題是，晴雯不但憑讨寶玉歡心而“算在上等裡”，已經讓丫頭們不服了，她還要倚仗寶玉的寵愛張狂傲慢，對小丫頭們非打即罵，就怪不得大家背後抱怨了。

一邊用“風流靈巧”讨好主子逃避工作職責，一邊用張狂傲慢打壓下級，這就是晴雯的“風流靈巧招人怨”。作者用這一句判詞，既批判晴雯投機取巧，又批判寶玉因不務正業而導緻了晴雯的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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