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其著作《呐喊自序》中寫道:“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嗎?我以為在這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在他為《阿Q正傳》俄文譯本寫的自叙傳略中也說:“聽人說,在我幼小的時候,家裡還有四五十畝水田,并不很愁生計。但到我十三歲時,我家忽而遭了一場很大的變故,幾乎什麼也沒有了;我寄住在一個親戚家裡,有時還被稱為乞食者。”。
同樣在《呐喊自序》中還有記載:“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裡,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櫃台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櫃台 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裡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櫃台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 藥。”
總之,幾乎所有介紹魯迅生平的資料,都講了魯迅出生在一個殷實富足的官宦門第、書香世家。少年時,他家裡發生了一場變故而使家道迅速敗落。很大程度上說,周樹人之所以會變成魯迅,與周家的敗落有着直接的關系,而後者又與其祖父周福清的科場賄賂案有着直接的關聯。
魯迅的祖父叫周福清(緻福),字震生,又字介孚,号梅仙,乃魯迅父親周用吉(字伯宜)之父,以周介孚的名字最為人所熟知。他在33歲那年(同治十年)以殿試三甲第15名成績欽點翰林院庶吉士。
要說周介孚的才學确實相當不錯,翰林院是文翰之林、文翰荟萃之所。翰林學士或稱掌院學士管帶下的侍讀學士、侍講學士、侍讀、侍講、修撰、編修、檢讨和庶吉士等,統稱為翰林,他們實際上是皇帝的文學侍從兼顧問、參謀、秘書班子,一般隻有一甲和二、三甲中非常優秀的進士才能當翰林,曆來被視為“清貴”之選。
古話說得好:古來材大難為用。周介孚為人、做官都不太圓融,個性很強,或許還有點恃才傲物,說話做事近乎刻薄,也不太注意場合。
翰林院三年散館後,他出任江西金溪知縣,卻因頂撞上司,被告到上司的上司——兩江總督沈葆桢(林則徐女婿)那裡,于是沈督以“辦事颟顸”罪名參了他一本,被革去知縣降為教谕(相當于縣教育局長)。
自視甚高的周介孚自然不願做清苦的小小教官,在同鄉京官李慈銘的指點下,他賣田捐官在京候補,最終補了一個從七品的内閣中書(相當于部委秘書),這樣又做了十幾年的京官,直至魯迅的曾祖母戴老夫人去世。
封建社會遵從儒家“百善孝為先”的道德禮儀,朝廷現任官員如若逢父母去世,無論此人官居何職,都必須停職守制,在家守孝報恩滿三年才能複職。
這樣周老爺子回紹興奔母喪,并守孝三年。這個制度叫丁憂。丁者,遭逢、遭遇也;憂,居喪也;所以“丁憂”就是遭逢居喪(在家守制)的意思。
這三年,周介孚本可以安靜地在家讀書,陪陪親人,教教兒孫,盡享天倫之樂,但秉承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志的他卻樂不起來:原因是他的兒子周用吉已經33歲,從十幾歲就中了秀才,鄉試卻連續名落孫山。他自己可是29歲就中舉人、33歲就中了進士進翰林院的。
可以說,周介孚中青年階段還是順風順水,志得意滿;相比之下,他兒子(魯迅的父親)卻是差強人意,比老子當年差多了!
光緒十九年(1893年)春,因第二年即1894年正好是慈禧太後的六十大壽,為了表示慶祝,本應在次年進行的鄉試便提前到這一年舉行全國癸巳恩科鄉試。
得知前來浙江做主考官的殷如璋是周介孚的同榜進士(同年)這個消息,馬、顧、陳、孫、章五家親戚因本年有兒子應試,他們就湊足萬兩銀子找上門來,讓周介孚送給殷如璋,以便讓他們家的孩子鄉試高中,并承諾事後還會給一定的報酬。
這年魯迅的父親周用吉也參加鄉試,這樣連周用吉在内,一共是六人。周介孚決定自己牽頭去向浙江主考大人殷如璋行賄,呈上去的信封上标明“宸衷茂育”,另附一張“銀票洋銀一萬元”的支票。
但是在最關鍵的環節上,周介孚犯了一個緻命的“錯誤”。如果他選擇一個頭腦靈光會辦事的人,也許此事便會一帆風順,但他用的卻是個老實有餘、精明不足的鄉下粗使下人——陶阿順。
當打聽到殷如璋這次是從水路來浙江,将要在蘇州稍作停留後,周福清就決定在蘇州與殷主考勾兌。于是,他帶着仆人陶阿順先到蘇州等候。當主考官殷如璋乘坐的船隻到達蘇州阊門碼頭時,為避人耳目,周介孚自己留在私船上,打發陶阿順先到考官官船上投貼拜會,先行接洽。
受周老爺指派一直候在碼頭的陶阿順見船靠岸,他馬上揣着信去投帖。其時殷如璋正與副主考周錫恩聊天,他讓随從收下信件就打發陶阿順快走。主考知趣,得信瞟了一眼并不立即拆看。
随後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阿順乃普通鄉下人,生怕大額銀票有所閃失,因而不知輕重,在外邊等得急了,便扯開嗓門喊:“殷老爺,信裡還有一萬兩銀票呢,大人收了銀子怎麼連個收條也不打啊?”
聽到喊聲,殷如璋尴尬至極,隻好把那封信遞給副主考官周錫恩,以示自己無私。信一拆開,一張紙條和銀票一起掉了出來。紙條上寫的是:“計開:馬(官眷)、顧、陳、孫、章;又小兒用吉。均用‘宸、衷、茂、育’字樣。”
很明顯,周介孚牽頭欲用一萬兩銀子買六個舉人。這六人中,“小兒用吉”是指魯迅的父親周用吉;“馬(官眷)”,表示這個姓馬的秀才是現職官員之子,剩下顧、陳、孫、章四人也花了銀子,請求照顧。
怎麼照顧呢?訣竅便在“宸、衷、茂、育”四字上,也就是将來考試答卷中要記上去的暗号,主考官如果在批閱試卷中看到有用這四個字做标記的,便可高擡貴手!
陶阿順這一喊,不光正、副主考官,當時蘇州知府王仁堪也在座,還有一大群聽差的也都聽到了。曆史上殷如璋的官聲并不好,他也不是什麼廉潔高尚之人,有很多浙江學子指責他昏庸貪渎!要不,周介孚也不敢貿然行賄,且是集體作弊。
但是,此時此刻的殷如璋哪敢徇私?于是乎,他搖身一變,翻臉不認人,本不甚清廉的他立馬成了鐵面無私的包公,下令逮捕陶阿順送交蘇州府審訊,并一查到底。
周介孚就這樣吃上了官司。凡涉及到本次舞弊案的相關人員,皆被收押。科舉取士涉及到國家用人根基和國脈所在,清朝一貫從嚴究辦,甚至清代科場舞弊案中,曾出現一品大學士也被殺頭棄市的重錘!信内提到的幾位舉子“一并扣考 ”,不得參加考試。
周介孚先是以患病為由逃到上海躲避,後聽說朝廷已下令将他革職,正四處查拿。他知道逃無所逃,還可能會連累家人,遂回浙江紹興府會稽縣衙投案自首,被押赴杭州審訊。
這一案子經過幾個月的審理,浙江巡撫嵩駿于光緒十九年(1893)十一月初十日将審理意見奏報朝廷,認為周福清暗通關節,按大清律例應該處斬,但考慮到周福清“一時糊塗,聞拿畏罪,自行赴縣投首。”、“中途投遞信函求通鄉試關節未成,贓亦尚未與人,不無可原”等理由,建議朝廷适當從輕處理。
負責辦理此案的浙江巡撫和刑部衙門都想在刑罪上減等,免周福清一死。再者,從地方到京城都知道第二年是慈禧太後的六十萬壽,按慣例不宜興大獄,于是刑部多方開脫,鑒于“主犯”周福清賄賂未遂,“較之已成未中者,情節稍有區别,應于斬罪上量予末減,拟以杖一百,流三千裡”,即從斬刑上量減一等,改為充軍新疆。
清朝的司法慣例,刑部拟罪重,由皇上的禦筆改輕,顯示“恩出自上”,即“好人”由皇帝老兒自己來做!
但這一回令人大出意外,企圖革新自強的光緒皇帝大為震怒,禦筆親批:“科場舞弊例禁綦嚴,該革員辄敢遣遞信函,求通關節,雖與交通賄買已成者有間,未便遽予減等。周福清著改為斬監侯,秋後處決,以嚴法紀而儆效尤”,也就是“死緩”。
1894年秋審周福清因慈禧六十大壽,施行大赦而被列入緩決類,繼續收押在杭州獄中。為營救周福清,周家花錢買通官府,刑期盡量往後拖。周家有四五十畝地,經魯迅父親周用吉之手賣了20畝。諸道關節被打通,當年秋後周福清沒有被處斬。
這一來,周家可慘了。從光緒二十年起,每年都要設法活動。清朝制度,凡判決死刑的罪犯監候處決者,于秋審及朝審後,開具名冊案由,奏請予勾,其經皇上禦批勾除者,即照原判處決人犯,行話就叫“勾決”。所以隻有每年将周福清的姓名列在“勾決”名冊中“實情”一欄之外,才能免死。
這筆花費是相當可觀!此外,周福清以“死囚”關在浙江臬司監獄中,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如果希望獲得較好的待遇,必須上下打點,也不是一點半點銀子的事。以後一年年往後拖,年年花錢打點,一直拖了八年。
由于周介孚在犯罪潛逃期間,魯迅父親周用吉曾被清朝官府抓進監獄頂罪。周用吉的健康狀況本來就很差,不堪這樣的重負,再加上被并處革去生員身份。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科舉時代,秀才身份幾乎就是讀書人的進身之階。
周用吉感覺前途無望,于是萬念俱灰,憂郁悲憤,借酒消愁,後為病魔所纏,又為庸醫所誤,很快就去世了,死時年僅36歲。
1900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接着義和團運動爆發,清王朝滿目瘡痍,亂成一鍋粥。刑部的監獄也放松了管理,緻使許多犯人逃跑。民亂平定後,清政府規定凡能投案者悉予免罪。
刑部尚書薛升上奏給犯人減罪獲準,因此早就獲得好處的尚書薛大人趁機奏請赦免周福清。此時周福清已關了八年,光緒帝大約已經忘記了他自己當初嚴厲的禦筆親批死刑,也就準許了。
1901年3月19日魯迅祖父周福清被赦免,并允許回鄉。周介孚回到家時,身為長子的魯迅父親周用吉早已于1896年先期病故,孫兒們也已長大成人,長孫魯迅遠在日本讀書,真覺恍如隔世。
自科舉賄考案發後,周家既要變賣田産搭救周福清,又要為長期卧病的周用吉醫病,所以很快花光了所有資産,整個周氏家族也已經敗落。1904年7月13日,周福清抱着對社會和家族的失望,在家中病殁,時年67歲。他帶走的随葬品隻有幾個圖章和一些信件。次年,清政府宣布廢止科舉考試。
正是這次的科考案使周家徹底敗落,周用吉去世後,魯迅兄弟隻好跟随母親魯瑞被寄養在親戚家。十幾歲的少年,每天在白眼中生活,由此,便形成了魯迅的反叛、偏激、敏感和周作人的冷漠孤傲的性格,當然也成就了一代文豪魯迅。
系列:《魯迅三部曲之一》魯迅、周作人兄弟反目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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