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農村讀小學時，雖然過着比貧農還貧窮的生活，但每次填各種表格時，在階級成份一欄隻能恥辱且偷摸地寫上“地主”二字。當聽到同學或家長吹噓自己家至少‘三代貧農”時，真是羨慕得無以複加。

那時，生活中一點都不害怕“貧”，因為大家都貧得半斤八兩。我私下還以貧自勵，不少家境貧寒但終成大器的曆史名人都是我奮鬥的榜樣，諸如精忠報國的嶽飛、懸梁刺股的蘇秦、鑿壁偷光的匡衡，還有拿破侖、林肯、羅斯福，我都引為同類，他們的傳記最給我信心的是“自幼家貧”“少家貧”。至少，在“家貧”這一點上，我和他們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隻是若幹年後，對“貧”的理解漸漸豐富起來，後半生的折騰基本就是如何脫貧緻富，擺脫“貧”如影随形的糾纏。

貧，看字形就知其義。上“分”下“貝”，就是把錢分光了。在古代，“貝”就是錢财，也就是經濟學裡說得充當一般等價物的貨币。 莊子一語中的：“無财謂之貧”。

和“貧”有關的成語看着就不招人待見。什麼一貧如洗 、貧病交加、貧無立錐、貧困潦倒、家貧四壁，讓人望而卻步。還有一些形容“貧”的諺語更形象。“上無片瓦，下無插錐之地”“外頭累折膀子，家裡餓斷腸子”“日無半升米，夜無半床被” “貧”到這個份上，有人“嫌貧愛富”，有人“殺富濟貧”就不難理解了。

在現代漢語中，“貧”和“窮”幾乎是一個意思，反正都是經濟上窘迫，但實際上“貧”和“窮”在古代并不是一回事。“窮”的古字形是人在洞穴中弓着身體，表示到了極限，不得伸展。“貧”主要指缺乏金錢，不得溫飽；“窮”則指仕途坎坷，不得升遷。從這兩個詞的反義詞看，“貧”的反義詞是“富”；“窮”的反義詞是“達”，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也可以印證。

現在，貧也是窮，窮也是窮，合二為一。但貧窮從來都不是什麼光榮的事，也不是什麼幸福的事。除了我還趕上的那個特殊年代的尾聲外。自古就有“笑貧不笑娼”之說。在西式婚禮上，司儀關于是否願意心甘情願嫁娶之事必須詢問新郎新娘的第一個條件就是“無論貧窮與富有”，然後才是“健康與疾病”“年輕與衰老”。這也好理解，“貧賤夫妻百事哀”嘛，古今一理，中西合璧。中國戲劇史的一個永恒主題便是嫌貧愛富、棒打鴛鴦。

在現代漢語裡，“貧”還有“缺少”“不足”的意思。比如“貧血”、“貧瘠”。現在很多人物質并不貧窮，但語言貧乏、思想貧乏、信仰貧乏，甚至“窮得隻剩下錢了。”

曾經有人問我，和尚道士喜歡自稱“貧僧”“貧道”，是不是指他們很窮？我覺得有一定道理。但我更傾向這是一種自謙，表示自己知識的貧乏，就像民間的不才、愚兄等稱呼一樣。僧道四大皆空，富的是道，更何況現在的僧道物質上并不貧，拿着iphone6、出入高檔餐廳，穿着袈裟或道服，竟也成了城市的一道風景。

貧，也指貧嘴，指愛說廢話或開玩笑。貧嘴滑舌向來都是一個貶義詞。但自從N年前看了方方的小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我就特别渴望生活中能出現一個張大民似的人物，讓他在我身邊貧個夠，我也奉陪個夠 。可惜周圍大多是中規中矩的正經人，要想調劑精神，隻能搜集一些貧嘴對聯。比如上聯：考試不作弊來年當學弟，下聯：甯可沒人格不可不及格，橫批：就是要過！每每讀罷，都恍如夢回校園。耍貧嘴，不僅要有痞氣、閑氣，還要有靈氣、才氣呢！

所以，除了對貧嘴之“貧”，我頗有好感外，對“貧窮”之貧，我早就敬而遠之。孟子說，真正的大丈夫，應該“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就是說無論什麼樣的環境，都不改志向。而我的志向就是“移貧賤”。經過幾十年的努力，現在的吃穿雖然越來越溫越來越飽，但面對雨後春筍般出現的富人，我感覺自己終于成了一個貧農，隻是此一時彼一時，對目前這個“貧農”身份，我有的隻是失落和無奈。

人到中年萬事休，我輩脫貧的希望渺茫，但并沒有氣餒，那些家境貧寒但終成大器的名人傳記又被我一絲不苟地傳閱給孩子。我就不相信，用愚公移山的精神來脫貧，我家還能貧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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