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窗外 (姜曉明/圖)
走在午後的錫林浩特大街上,我的外套穿穿脫脫。冷熱取決于天上變幻的雲朵,雲遮日冷風飕飕,雲散後驕陽似火。
有個男人卻不在意冷熱。他穿件皮大衣,站在貝子廟附近一家皮草店外,賣力吆喝。“走過看過,親愛的顧客,留下你們高貴的腳步,千元皮衣,全部甩,甩甩甩!”他面前架着兩部手機。闆寸頭,脖頸充血,手臂彎懸,粗短的手指頻頻勾動,仿佛在擁抱空氣。空曠的大街上沒什麼人走動,我是唯一停下“高貴腳步”的人。
陽光穿透雲隙,貝子廟上空光芒萬道,仿若佛光普照。
一個老喇嘛從廟門前的匾額下走過。“崇善寺”的漢名為乾隆所賜。貝子廟建于乾隆八年,曆經七世活佛不斷修繕擴充,成為享有盛名的北國名刹,在鼎盛時期,常住喇嘛千人之多。
老喇嘛背着手,步履輕快,他有一對令人矚目的大耳朵。三個蒙古族青年伴随左右,他們穿着牛仔裝,目光渴切。寺廟正在修繕,大門緊閉。我走到邊門,同樣落鎖。此時,一個行色匆匆的年輕喇嘛趕來,打開門鎖,閃身而入,插上門闩。
平頂山 (姜曉明/圖)
貝子廟位于城市北端,背靠額爾敦山(山上有著名的十三敖包)。經過百餘年發展,貝子廟周邊成為錫林郭勒盟重要的商貿集散地,并最終形成今天的錫林浩特市。
廟前廣場在翻修,立着建築圍擋。我繞行東側小道。一個穿馬靴的男人仰面躺在地上,手裡攥支空酒瓶。他眯縫着眼,嘴半張着,盯着每一個從頭頂飄過的路人,表情錯愕又迷惑。
傍晚的雲朵 (姜曉明/圖)
貝子廟前 (姜曉明/圖)
旅館樓下有家奶食店。老闆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我進門時,他沖我點下頭。店裡除了奶制品,還賣煙酒和肉幹,以及從蒙古和俄羅斯進口的糕點糖果。我轉了一圈,沒找到想要的酸奶,便選了瓶馬奶酒。有個身形魁梧的小夥子把手機視頻對準貨架上的肉幹,手機裡傳來一個女孩不耐煩的聲音:“不是!不是!不對!不對……”。
“有自制酸奶嗎?”我問老闆。
他帶我走進裡間,拉開雙門冰箱,取出一個5升塑料桶,裡面有半桶姜黃色液體。他上下猛搖,液體變得渾白。接着他從貨架上取下個500毫升敞口瓶,将搖勻的液體倒入瓶内。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酸奶。
“頭回喝嗎?”老闆問。
我點頭。
“會喝嗎?”
我皺起眉,不知如何回答。
“要加糖或蜜。”他囑咐道。
我沒糖和蜜,即便有也無意加。
在旅館房間,我打開瓶蓋,試探着淺淺地喝了一小口——一股夾帶酒味的發酵酸勁兒直沖腦髓,旋即抵達神經末梢。我的臉瞬間擠作一團,身體哆嗦了一下——這是我喝過的最酸的酸奶!我不由得喝了第二口、第三口,然後居然一口氣喝了半瓶。味覺有了新記憶,令我莫名驚喜。
去吃晚餐時,途經一家蒙文書店。櫥窗裡,一把色彩絢麗的馬頭琴擺在兩排舊書上——黑色馬頭吐着紅舌,琴頸朱漆磨得發亮,馬尾弓弦閃着象牙般的光澤。店門開着,我走了進去。店裡的蒙古族女人眼睛細長,目光冷硬。我走到馬頭琴前,俯身欣賞共鳴箱上的紋飾。注意力卻被琴下書脊上密布的書名吸引走了:《馬雲的處世之道》《李嘉誠做人做事做生意》《人性的弱點》《女人的強項》……《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緊挨着琴弓,封面是瑪麗蓮·夢露。
夜幕降臨前 (姜曉明/圖)
打烊蒙餐廳 (姜曉明/圖)
油松與挂鐘 (姜曉明/圖)
重慶路是一條餐飲街。草原的遼闊也展現在寬廣的街道上,沿街建築裝飾着氈房似的藍穹頂。餐飲店玻璃窗都挂着紗簾,食客影綽,觥籌交錯。我在霓虹漸弱區域,選了家環境素雅的包子店。小店剛開張不久,服務生白襯衫,打領結,一副星級酒店侍者裝扮。我謝絕了他熱情的推薦,自助點了碗粥和一籠素包子。
回旅館時,我決定再買瓶酸奶,第二天在路上喝。
這一次,店老闆沒沖我點頭。他正投入一場争吵中。對方是個光頭男人,左臂文了一條龍。
“店裡有肉味,它懂啥?”光頭男嚷道。
“它不懂,你不懂?”老闆回敬。
“平時買你東西,你咋不說?”
“不有你看着嗎?”
兩人叉腰抱膀,拔高聲調,相互質問,雖然都怒容滿面,但并未火力全開。
一個矮胖的女顧客用牙齒撕下一绺肉幹在嘴裡嚼,然後把剩下的部分放進購物袋。她對兩人的争吵視若無睹。
出于某種原因,光頭男突然龍臂一揮,吵架戛然而止。店裡一下安靜下來,隻有女顧客嚼肉幹的吧唧聲。
光頭男氣沖沖走出店外,對着夜色喊:“歡歡——歡歡——”一隻氣喘籲籲的京巴犬從街燈下跑來,搖着尾巴緊随在憤然離去的主人身後。
老闆臉漲得紫紅,嘴唇抖顫,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他媽的,狗天天進來亂跑,還有理了?!”他把問句轉換成感歎句。女顧客把購物袋遞給老闆,咕哝着附和了兩句,然後啧啧了兩聲,肉幹塞了她的牙。在給我倒酸奶時,老闆忘記搖晃,液體溢出了瓶口。
半夜,空中滾過幾聲悶雷,下了一場綿綿秋雨。
次日清早,雨後的街道冷冷清清,隻有雲影在路面積水中緩緩流動。
在一個丁字路口,我停下腳步。那株油松上的石英鐘還在,前一天它就挂在樹幹上。我以為它隻是個裝置。我抹掉表盤上的雨水,對照手表,走時相當精準——時針指在6點一刻。
我在松樹前站了一會兒。雨水淋過的油松亮如碧玉,墜彎的松針在雨珠滴落的一瞬恢複直挺。我把耳朵湊到鐘前,沙——沙——沙……仿佛樹在一秒一秒地生長。
• 街上有很多奶食和烤肉幹店,牙口好的推薦肉幹,不好的可以考慮奶豆腐。
• 錫林浩特以南30公裡,會看見草原上因地殼變化而形成的平頂山,連成片的山丘頂部猶如刀切。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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