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的詩歌開創了源遠流長的楚騷傳統,他是華夏文明的一個重量級的人物。李澤厚曾将“楚漢浪漫主義”與“先秦理性精神”并列,将屈原提到了與孔子老子同等重要的高度。但是,同樣作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符号,屈原的影響力還是遠遠不如孔子和老子。我們主要把屈原當作一個詩人來看待。
屈原與他的楚騷傳統在中國曆史文化中的地位為什麼該如此重要?我們該怎麼重新理解屈原的詩歌?屈原的《天問》是史詩的雛形,但為何中國并沒有誕生出史詩?
4月11日下午,在“屈原哲學與文化論壇”籌委會、首都師範大學哲學系、秭歸縣、宜昌市駐北京人才工作站暨舉賢網和華夏出版社共同主辦的首屆“屈原哲學與文化論壇”的主題報告中,首都師範大學哲學系程廣雲教授發表了“壽同天地、光齊日月:屈原詩歌與楚騷傳統”報告。他通過文本解讀的方式,嘗試重估屈原在中國文化中的價值。
“我們應該從大曆史和大文化觀出發,
把屈原和儒家、道家并列起來比較”
程廣雲認為,中國的古詩有三大傳統:民間傳統、英雄傳統和士大夫傳統。這些傳統在《詩經》裡都有表現。屈原是士大夫傳統的代表。士大夫傳統表現為一種更加個人化和自我化的抒情與叙事。因此,屈原是中國的第一個詩人,因為他是第一個以詩歌來表現自己的人格的人。
程廣雲教授
古代的詩歌不等于現代意義上的詩歌。現在我們把詩歌理解成一種純粹的文學形式,而在古代,詩歌是綜合的藝術形式。對于《詩經》來說,詩是可以“頌”(朗誦),可以“弦”(器樂演奏),可以“歌”(聲樂演唱),可以“舞”(舞蹈)的,這也許是民間詩歌的原始面貌。後來,經過慢慢演變,“詩”與“弦”“歌”“舞”逐步分離。其中,士大夫傳統在這個分離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詩”的傳統被發揚光大,這也是我們現在把屈原定位成詩人的原因。
屈原所開創的楚騷傳統,劉勰概括稱“同于風雅”,“異乎經典”。程廣雲認為,“異乎經典”才是屈原的主要價值,因為它在“先秦理性精神”之外别開生面,開辟了浪漫主義的傳統。從文學的角度出發,我們會把屈原和莊子的文章并列比較。但程廣雲認為,我們更應該從大曆史觀和大文化觀出發,把屈原和儒家、道家并列起來比較。
“自我意識”的閃亮登場,
是屈原最根本的曆史文化意義
程廣雲還将《離騷》與但丁的《神曲》做比較,雖然《離騷》出現的時間比《神曲》早得多,但它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以第一人稱來叙事。但丁在《神曲》裡,隻是一個旁觀者,而屈原在《離騷》裡把自己當作一個聚焦點,這是“自我意識”的閃亮登場,這是屈原最根本的曆史文化意義。
程廣雲認為,《離騷》堪比希臘神話英雄主義傳統。荷馬式的英雄半人半神,既有着神一樣的智慧和力量,又像人一樣必死。這一張力決定他們要将有限的一生投入無限的征服事業中去,要自我實現。同樣,屈原式的英雄也要在短暫生命中實現自身的美德和才能,他的理想有兩個基點:一個是人生的緊張感和功名心,另一個是社會正義感和同情心。屈原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基于這兩個點。
荷馬
我們該如何理解屈原的家國情懷?
當時的世人都是有着天下情懷,唯屈原有着家國情懷,這在當時的語境中是非常特别的。所以,我們現在會講到屈原的愛國主義、忠君不二等品德。而在新文化運動中,這被魯迅批為奴性。程廣雲認為,其實魯迅對屈原的總體評價也不完全是這樣的,我們不能強化這一點。屈原有的恰恰不是奴性,因為他除了愛國,他還很愛民,也很自愛,愛國愛民自愛是“三位一體”的。
還有人會覺得,楚國隻是一個諸侯國。屈原愛的隻是楚國,還“連齊抗秦”,阻撓中國統一,這是違反曆史潮流的。但是,程廣雲認為,當時中國在從封建制到郡縣制的轉變過程中,實際上有兩種方向,一種是如秦皇漢武搞中央集權大一統,另一種是從呂不韋到劉安,“雜糅百家”,實際上要維護封建制的格局。而屈原可能會比較偏向于後一方向。
此外,我們經常解讀《離騷》就像解讀《詩經》一樣,一切都被政治化的解讀了。程廣雲認為這是不對的。《離騷》并非隻有政治一條線,它還包括生命線、愛情線和事業線。若我們隻将它進行政治化的理解,如“香草”“美人”等寄托了屈原的政治理想,這樣會将《離騷》由多面體變成單面體,而喪失了其獨立的思想意義和藝術價值。
《九歌》彰顯楚國的精神世界
《九歌》是屈原在楚國民間祭神樂歌的基礎上改寫的抒情詩,共有十一篇。若我們把《禮魂》看作是副歌或者是終曲,另外,把《國殇》看成烈士祭祀。其他的每個祭祀就正好對應九個神,所以這裡的“九”也可以當成實數處理。
根據各篇所祭祀的神祇,我們可以發現,東皇太一是主神、上皇和上帝。東皇太一、東君和雲中君是天神,居于第一位格;湘君和湘夫人是人神配偶,居于第二位格;大司命和少司命是命神搭檔,居于第三位格;河伯和山鬼是地神,居于第四位格。
程廣雲認為,這九神構成了一個四維的精神時空,包括空間三維:天神、地神、人神,還有時間一維——命神。除東皇太一領導諸神,總覽四個維度之外,每一個維度都有二神:東君和雲中君象征着農耕文明所依賴的兩個基本天文氣象條件,太陽和雲雨;湘君和湘夫人代表着人的兩性;河伯和山鬼象征着農耕文明依賴的河流和山嶽兩個基本地質條件;大司命和少司命支配着萬化衆生的性命。九神這個序列,揭示了楚國的精神世界。
屈原的《天問》是史詩的雛形,
但為何中國史詩并沒有誕生?
程廣雲認為,對屈原的《天問》的解讀,一般有兩種:一種是宇宙論的解讀方式,另一種是生存論的解讀方式。司馬遷是生存論的解讀方式的代表,認定《天問》暴露了屈原的生存困境。而柳宗元是宇宙論解讀的代表,認為《天問》展示了屈原對宇宙、人生、社會曆史等奧秘的探索。劉小楓研究《天問》,也是站在司馬遷立場上反對柳宗元。
程廣雲認為,《天問》有兩個意義:我們可以把它看作古希臘自然哲學《論自然》之類的哲學詩,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他們的自然哲學思想體系;此外,《天問》是史詩的雛形。屈原不是要對《天問》裡的每個問題一個個進行回答,而是要追問那些背後已經失傳了的神話故事或曆史傳說。在這種意義上,《天問》是一部史詩的流産。屈原《天問》從開天辟地,經堯舜禹、夏商周到楚史一路追問,混雜神話英雄傳說,卻有問無答。
屈原
“中國的史詩本來說可以誕生的,但最後并沒有誕生,這成了中國曆史的一個謎團”。這可能與中原儒家正統興起之後,上古神話以及英雄傳說的衰落有關。這些神話一方面被理性化和人文化(如《史記》等);另一方面則變成奇聞逸事、奇談野史(如《山海經》等)。屈原也沒有成為一名詩哲聞名于世,也沒有留下一部史詩,這是因為中原文化早熟,使得南國文化元素失去了生長的充足空間和發育的充分時間。
屈原雖沖破了巫術文化的網羅,
但無法突破儒道互補精神構架的規制
程廣雲最後解讀了《蔔居》和《漁夫》。《蔔居》和《漁夫》皆非屈原原作,但這兩篇文章對于領會屈原的人格和思想卻非常重要。《蔔居》對屈原持表揚态度,它設定屈原與太蔔對話,太蔔宣告了自由意志的解放,人們不再依靠“龜策”“決疑”,而是“用己之心”“行己之意”。而《漁夫》則對屈原持批評态度,它設定屈原與漁夫之間的對話,屈原“深思高舉”,高揚自由意志,走到甯死不屈的地步,而漁夫則是一位受到道家思想影響的隐士,反對“凝滞于物”,主張“與世推移”,達到自在逍遙的境界。
兩篇并列,可見屈原及其楚騷傳統雖然沖決了南國巫術文化的網羅,高揚自我意識、自由意志、獨立人格,但卻無法突破中原儒道互補精神構架的規制。唯有如此,方顯楚騷傳統獨特的曆史文化意義和價值。
作者
:徐悅東
編輯
:覃旦思;校對:薛京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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