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毛是一條狗,還是醜的那種,還是流浪的那種,還是流浪狗中眼睛不太好使那種。而這些都還不夠慘,最慘的是性格還相當差那種。集醜病兇為一體的流浪狗,就算還是小狗,它留給我的初次印象也是略惡劣的。當時它也不叫黃毛,黃毛是後來取的名字。 “算了你走吧……”我站起對着黃毛說。剛它才咬我一口。地上有我從自已嘴裡搶下來的半塊面包和一隻完整的酸奶。我看到它縮在牆角很迷茫,想給它點吃的喝的,蹲下來用一貫的方法接近它:伸手,手心向上,讓它先聞聞我,然後自然地舔一舔,我再摸一摸,妥。當然這隻是我想的,因為我打了招呼剛伸出手,它散亂的眼神猛地聚滿兇光,我要縮已經來不及了,兩根指頭被它咬在了嘴裡。 它應該還是怕的,那一口不兇,關鍵是痛。“算了你走吧……”我對黃毛說:“東西留給你吃,别亂咬人了,收拾下脾氣找個好人家,小區裡好心人多得很,祝你好運。”我抱着往外滲血的手指去處理,走了大約十幾米。喲,小狗,來來來跟我走。回頭一看,就我家單元門外掃地和看車棚的陳婆婆在它面前。它保持坐姿,面向我走開的方向。當時我不知道它眼睛看不清楚。 處理完傷口我又回上班的地方去了,再見它是兩周後。我媽把沒吃完的剩飯菜挑了幾樣,和上肉湯給我說:你端去給陳婆婆的狗吃。陳婆婆一個人吃得儉省,那狗我們有吃的都在輪流喂着,還挺乖的,眼睛不好使,天天就在這周圍轉,看到陌生人就警示,眼睛看不見有時候熟人也吼,不過有它在倒是省事,有點風吹草動就鬧,還挺敬業。我說:它啥名啊?我媽說:黃毛。 于是我端着盆出門了。剛走到車棚門口就殺出個攔路虎,不,攔路狗。挺兇的,對着我又吼又跳。我定睛一看那又兇又醜的小樣子——是你呵?倒是幹淨了不少,還真跟陳婆婆混了。我叫它:黃毛?黃毛一愣,有句罵最多發了半聲,嘴還張在半空。我倆一時都不知道說啥,氣氛一度有些尴尬。是我率先打破了沉默:“有飯,您要不将就整點?”黃毛擡起頭看我,眼神散亂,努力看,嘴不自然地咧了咧。“行啦行啦,不想笑别笑,你碗呢?”黃毛往右邊撇了撇,是有個盆來着,于是我把飯倒在盆裡轉身走了。走了幾步想起點什麼,一回頭,黃毛果然還在原地看我。“快吃吧,吃飽了去玩。”于是黃毛咧嘴笑了,我也咧嘴笑了。我知道它可能看不清。不過它好像感受到什麼,嘴越笑越大,尾巴也開始搖。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我想去操場跑步,拉開門吧叽踩在個軟乎乎的東西上,那東西發出一聲悶叫,把聲控燈給叫亮了。我一看原來是黃毛,你睡在我家門口幹啥?黃毛站起來看着我笑開了花,尾巴狂搖,我折回廚房給它捏了兩涼餃子:走,跑步去!黃毛狼吞虎咽吃完就跟我下梯坎,第一腳就沒看清給摔下去了,好在一樓的梯坎不多也就四五梯,但這樣的方式摔下來是個肉體都是痛的,何況剛才還被我踩了一腳。我沖下去把黃毛抱起來一頓揉,不住地安慰它說小孩子多摔才會長大。黃毛掙脫,在原地直轉圈,咬尾巴,打滾,我以為這狗給摔瘋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我不痛,沒事,你看! 我跟黃毛以這樣的方式處了很多年。它講規矩,從不進我家門,估算我要回來了就坐在車棚門口等,我也很習慣折過巷口就喊一聲黃毛,一個小身影跌跌撞撞地就沖過來了。它眼睛是真的不太看得見,一路撞得稀裡嘩啦的醜臉笑得起皺地就沖過來。 黃毛有自己獨特的表達開心的方式:歡喜抱腿,抱住後認認真真地舔褲子。或者是背向你,前腳立起來,背着朝你腿倒過來,隻要倒到腿上就格外開心。它是一定相信你不會放它鴿子的,當然我也真的不放它的鴿子。有時候它陪我跑跑步,有時候我帶上它去買菜,去河邊散步。一人一狗,處了六年,雙方都肉眼可見地變老了一些。 最後一次見它,跟往常一樣,某個天氣惡劣的下午,黃毛送我到大門坐車。我一路對它說重複了六年的話,比如不要那麼兇,不要老仗着個小欺負個大的,人家認真起來一腳就能踹飛你,不打你都是瞧我面子,畢竟這片的狗我還都熟,我現在可要上班去了,我不在可不擔保人家不揍你……黃毛認真地聽,時不時擡頭笑一笑表示聽着呢。然後它坐在大門側門裡,看我上車。六年的固定流程差不多就是這樣。在第二天下班的時候,我媽給我打來電話,說黃毛死了,那天送了我就沒回去。後來在前面樓後面的水溝找到的,頭被人砸爛了。如果不是憑我給它戴的綠鈴铛根本不可能認出它。主要是一般鈴裆都是黃的或者是紅的,就我這麼莫名其妙的審美,最後成了找到黃毛的唯一憑據。 陳婆婆什麼都沒說,用一件舊衣服抱走了黃毛。誰也不知道她埋在了哪裡,她也沒有跟任何人說話,任何人都沒攔獨居老人陳婆婆的腳步。我媽回來把黃毛的飯盆洗了給放在車棚的一角。大家都在想念很醜的黃毛,當了我們這樓的保安六年,親自咬跑過三名可疑人物,對這樓裡每個人展現過下牙外突的笑臉以及它與衆不同的開心方式。 那天我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晚,腳步飄忽,如同每一個心事繁雜的黃昏的心情,我急于找到黃毛。我折過巷口子,下意識地:黃毛。沒動靜。我又叫了一聲,這才想起黃毛死了。然後在黃昏的天色裡,車棚門口昏暗的路燈下,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那裡。 鬼!這是我的第一想法,奇怪的就是并不奇怪,也不害怕。隻是壓了好久的眼淚突然就出來了,又多又狠,嗆得我咳嗽連連,隻能放下包兩手一頓亂抹。那個小身影徐徐前來,腳步沉着穩健,一看眼睛就沒問題 ,這不是黃毛,肯定不是。小狗走到我面前,它對我表示了較大的興趣,提起一隻前腳搭在我膝蓋上,轉着腦袋看我。它果然不是黃毛,但它長了一身黃毛,個子外型和黃毛相仿,長得很乖,一張圓圓的蘋果臉,兩隻眼睛又大又亮。“黃毛......”陳婆婆的聲音,這隻同樣叫黃毛的小黃狗回過頭去應答了一聲,又轉頭看向我:那,我先回去了喔!我說你回去吧,明天找你玩。 我媽告訴我說,這條狗是黃毛死後第三天出現的。在車棚外徘徊,對樓裡的人搖尾,對路過的人亂吼。陳婆婆說黃毛回來了,大家都說這哪是黃毛,明顯不是嘛。陳婆婆很生氣,說這明明就是黃毛,它回來有什麼不好,你們别想糊弄我。然後對狗說:黃毛,回去!小黃狗馬上就乖乖跟她進屋了。衆人口服心不服,背地裡都說陳婆婆這是老糊塗了,是個沒瞎的人都能看出根本是兩條狗。但大家都詫異新黃毛表現出來的習性,這讓大家的質疑生生咽回了肚子,因為這事的确很詭異。但我們團結一緻地不願多想。黃毛這條醜狗,不止我一個人在想念。 既然新黃毛有可能是舊黃毛的魂附體,第二天清早我如約在我家門口的腳墊上發現黃毛在等我。我同樣地去找了點東西給它當早飯,然後我們沖上了操場,把太陽跑成金紅色,看黃毛在濕漉漉的青草裡打滾,咬野生的小白花,被草尖捅到鼻孔死命打噴嚏,抱着我的腿舔褲子,以及站起來後背倒在我腿上……它終于玩累了,我們坐在草地上看太陽變成純金色,像過去六年的太陽一成不變。我摸摸黃毛的頭,隻說了一句:回來挺好的。黃毛的大眼睛頃刻湧出了眼淚,我把頭擰到一邊,讓這個小小男子漢哭會。 這是發生在一個春天的故事。黃毛後來交了個新朋友叫跟跟。跟跟是劉叔叔撿回來的一條麻色唐狗,咱們的田園犬現在被國際上更名叫唐狗了,開熏!跟跟是個害羞的小姑娘,黃毛跟我玩她羨慕又不敢前來。黃毛和跟跟一起渡過了不短的日子。跟跟在長成大姑娘的某一天裡,誤食了藥老鼠, 沒有救過來。劉叔叔當時把尚未咽氣的跟跟抱回了家,不願意讓黃毛看見這一切。黃毛在劉叔叔家門口等了半個月,劉叔叔實在看不下去了,他跟黃毛說别等了,我把跟跟送走了,有人喜歡跟跟所以算跟跟找了好人家,你放心吧。黃毛當沒聽見,從去年守到現在。我現在換了城市上班,是難得回去一次的,某次回去黃毛見着我很高興,劉叔叔說都三個月了,就因為你回來它才笑了一下。 我拍到這張照片的時候,黃毛剛舔完我褲子。還有一張是跟跟。
讓我再看你一眼——李丹非虛構散文《黃毛》讀後■步钊【成都】
好久沒有認真地讀一篇小說或者散文了。無他,忙于生計,忙于奔波,忙于胡思亂想,忙于為他人作嫁衣裳。也因為讀了一些東西,不是被塞稻草就是遍種鮮花,為大腦添堵,感覺還不如天馬行空穩當。 今天早晨的陽光确實足夠溫暖,屋外檐上的麻雀真心叫得歡暢,所以無意中點開李丹的《黃毛》,居然就一字不漏地讀下去了,而且無端腦殘一回,被感動了一回。讀完,給作者留言:你個編花,竟然把钊哥也騙了!當然真正的留言肯定不是這麼寫的。 《黃毛》的故事并不複雜。作者遇到一隻流浪到小區的醜小狗,愛心泛濫喂它東西,卻被這個視力不好的小家夥咬了一口。後來這隻狗被鄰居陳婆婆收養了,于是與我發生了更多的交集。比如奉母親谕旨給它送食物,比如一起娛樂做遊戲,比如朝送晚迎跑步上街。直到有一天,平靜的時光戛然而止:它那天送我上班後,被人殘忍地殺害了。當然這也沒什麼的是吧?大家也都像沒事一樣,該幹嘛就幹嘛。隻是我就是憤怒! 這樣司空見慣的故事也會憤怒?你扯淡吧?這個世界上哪天沒幾個良民橫死街頭?哪天沒一群貪官污吏作威作福?國家事小,我家事大。任他濁浪驚天,我自巋然不動。說的都是這個意思:你憤怒個毛! 可是我當然有憤怒的理由,也有感動的需要。生活就是細水長流,唯有細節溫暖人心或劍刺蒼穹。憤怒了證明我修養不夠,感動了就是淚點低嘛,也沒啥見不得人的。有一些内心的柔軟,輕易就可以刺痛;有一些情根深種的憤怒,螢火就可以點燃。我隻是流連于那些狗生苦短的繁瑣曆程,驚歎着平淡世道的那一抹牽絆和不舍。在李丹不動聲色的講述中,内心多了些不忍或悱恻。當然這跟當下無關,跟潛意識有關。李丹在追憶當中也許無意識地觸動了什麼,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回憶早已包上了糖衣,讓人不知不覺将身邊世界變成了童話時代。所以被人狗間溫馨的互動感動,為外面世界的冷漠無情憤怒。 我想起了多年以前,我也曾養過這樣一隻流浪狗。七八歲的月夜裡,我到門前的菜地裡捉紡紗婆,一隻髒兮兮的小土狗突然就出現在我面前。沒錯,也是小黃狗。它對我嗚嗚嗚地訴說,想靠近又驚恐。又瘦又小的樣子,我想是誰家的母狗下了一窩崽,養不起被主人随手帶出來抛棄了。于是我把它帶回家裡,給它喂飯,請它喝水,央求母親收養了它。在那個人都不太吃得飽的年代裡,它從此有了自己的家。那些年裡,我帶它攆山,帶它放牛,帶它遊泳,直到去外地上中學。我每次一回家,它都老遠就撲過來要抱抱,尾巴搖得天花亂墜,腰杆擺得彎弓欲折。很可惜,有一天它過馬路的時候,被突然飛馳而來的汽車闖成了一堆爛肉。 我沒有辦法為它讨回公道,因為根本不知道是誰闖的。就如同李丹也沒法為黃毛讨一個說法,因為找不到是誰殺害它的。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樣?在這個生靈互害的時代裡,哪來那麼多公道可言,何況你是一條狗!所以除了憤怒,我實在也不能真的幹點什麼。其實幹點什麼才對了。 我們隻是在單純地回想那些平靜時光的點滴,我們隻是生怕自己的内心也跟他們一樣變得無比堅硬了,這個世界就沒意思了。 生活也許平淡如水,但可以是山野林間落花流水可以是長江黃河東逝之水也可以是葉底樹梢花間的一滴露水。在生活面前,也許從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當你走過去了,再回過頭來,一切又都不是你以為的樣子了。不敢深思,不敢細想,細想就更沒意思了。往者已矣,來者可追。童話就童話吧,珍惜身邊人,珍惜身邊狗,活得像個人,混得人模狗樣,可能才是重要的吧。當然,何謂人模狗樣?我走開,你随意。 魯迅說,悲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黃毛的結局當然是一個悲劇了。但是生活本身,也還在尋求着代償的。或者說,這個操蛋的人間,總還是需要一些亮色吧。王子和公主最後不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嗎?所以黃毛的故事還有下文: “那天我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晚……我折過巷口子,下意識地:黃毛。沒動靜。我又叫了一聲,這才想起黃毛死了。然後在黃昏的天色裡,車棚門口昏暗的路燈下,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那裡……”。”我媽告訴我說,這條狗是黃毛死後第三天出現的。在車棚外徘徊,對樓裡的人搖尾,對路過的人亂吼。“ 往日不可重現,黃毛卻可以回來。李丹,你赢了!我心甘情願被騙。 這是最讓人心裡發酸的一段,當然也是陽光燦爛的一段,我希望它是真的。或者,它本來就是真的: “既然新黃毛有可能是舊黃毛的魂附體,第二天清早我如約在我家門口的腳墊上發現黃毛在等我。我同樣地去找了點東西給它當早飯,然後我們沖上了操場,把太陽跑成金紅色,看黃毛在濕漉漉的青草裡打滾,咬野生的小白花,被草尖捅到鼻孔死命打噴嚏,抱着我的腿舔褲子,以及站起來後背倒在我腿上……它終于玩累了,我們坐在草地上看太陽變成純金色,像過去六年的太陽一成不變。我摸摸黃毛的頭,隻說了一句:回來挺好的。黃毛的大眼睛頃刻湧出了眼淚,我把頭擰到一邊,讓這個小小男子漢哭會。” 我也哭會。 多麼詩情畫意啊!我自覺地相信了三天之後回來的真是黃毛。陳婆婆相信,李丹也相信。那就夠了。不管怎麼說吧,黃毛繼續陪李丹沖向了操場,還交了一個女朋友叫跟跟。雖然跟跟也是一條短命狗。不過活過,愛過,等過,好時光依然在繼續,盡管是在回憶裡。 誰說不是呢? 隻是莫名的,我心裡還是有點堵,絕不應該地多了一絲悲哀。不知是為黃毛還是為這人間。 也許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歧義,也許光明的尾巴隻是為了安慰或者麻木我們脆弱的心靈。他們不是一直在這樣做嗎?隻是,還可以做夢,就好!光明真的存在,就好!我知道李丹是故意的,後來的黃毛也不是從前的黃毛,可是那又怎樣?小小的人間,如果不太美好,我們就把它想得美好吧。喧嚣的時代,你們不讓人深入思考,還不讓人把自己騙得稀裡嘩啦?就算是尋求點自我安慰,就算是權當狗血人生的簡單救贖,那也好啊。 所以童年啊,青春啊,黃毛啊,跟跟啊,讓我回首,再看你一眼吧。再看一眼,昨天就停在那裡,你就停在那裡。再看一眼,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夢想就是理想,滄海還沒有變成桑田。路還在腳下,遠方依然值得向往。于是心情莫名其妙好了起來。 所以,這不算被騙,這是自欺。自欺才可以欺人,是吧?人啊,就是這麼的矛盾着。 多年前的夏天,我還在做網站,混迹于各類論壇的時候,浏覽過一個叫發條橙的姑娘的心情文字,洋洋灑灑,思接千載。多年之後的一個夏天,突然有一個叫李丹的姑娘加我微信。看了她的東西,我說,風格跟以前有個發條橙很像啊!她說,我就是發條橙。多年之後的多年之後,我在遠方讀着她的文字,想說點什麼。結果才說了幾句廢話,不知不覺已日上中天。 2019.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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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丹,筆名發條橙,四川簡陽人。熱愛手工,閱讀和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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