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小說《我的前半生》裡,寫到黃昏太陽落山時,會“帶來一種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式的孤獨。”
深以為然。每每午睡過頭在黃昏時分醒來時,房間昏暗,總有一種幕天席地的孤獨感奔湧而來,沒來由的惆怅悲傷,仿佛這空空世界裡,隻剩下一個我一點點被暮色侵蝕。
油畫《呐喊》,以視覺的符号傳遞出聽覺的感受
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的名作《呐喊》,相信大家都比較熟悉。黃昏下血紅的天空與陰暗的河流,以極猙獰且詭異的線條扭曲在一起,蒼穹震蕩、天地變色,無盡的壓迫感籠罩畫面。主體的人物似乎被這龐然的可怖吞噬,痛苦捂住雙耳仍無以忍受,一聲響徹天宵的“哀号”沖破肉體與精神上的恐懼,與自然的宣洩驚悚和鳴。
《呐喊》呈現出人類一種極端的孤獨與苦悶,在鴻濛沆茫下生命絕對性的脆弱微末。蒙克的創作靈感,來自于一次黃昏時與兩個朋友的漫步。病弱中的蒙克疲憊倚欄,被落了後。此刻日落将天空染得血紅,一陣憂傷與無以名狀的恐怖湧上心頭,他“聽到一聲響徹大自然的巨大的呐喊聲,無休無止”。
在蒙克另一件畫作《絕望》裡,我們同樣看到黃昏壓抑的色彩下,人物黯然絕望的精神氛圍。
落日下的黯然:《絕望》
藝術是現實的通感,介于幽與明之間的黃昏,給人直觀傳遞更多的便是蒼涼與肅殺。
我們之所以在黃昏時感到情緒低落,除了心理範疇,很大一部分是自然所賦予的不可抗力,還有古往今來,曆代人無意識依賴于先輩文化經驗的導向與暗示。
劉若英有首比較小衆的歌叫《傍晚》,有句歌詞是“害怕傍晚,在車裡默念回家的路……微弱光線,讨厭的自己,好想跟着消失”,歌曲背後的契因,便是因為她曾患有“傍晚恐懼症”。每到黃昏時分,她就沒來由地被沮喪低落的情緒包圍,一度嚴重到痛不欲生,在對黑暗來臨前的不安中,感覺到“自己全身養分像是要流失殆盡”。
随着現代人對心理健康的重視,現在各種各樣的“症”層出不窮,但“黃昏恐懼症”的概念實在鮮為人知。在百科輸入查詢,給出并不具體的釋意是:“面對夜幕低垂的不安,對傍晚或黃昏下的人事物等心态荒涼”。
當一個新的心理概念未普及時,我們對自己存在的特殊情緒并不太重視,甚至會因為害怕被歸為“異類”而隐藏起來。比如自己黃昏沒來由的憂傷,也許會被解嘲為一種“矯情”而已。當我們表達出這種困惑時,會意外發現——原來還有其他人會有這樣的感受。
共同的存在,就意味着被理解。
與“黃昏恐懼症”較為相似的,還有“黃昏焦慮症”。有寶寶的部分家庭,會發現每到黃昏時,寶寶就會情緒起伏、哭鬧不止,難以安撫;美國學者提出一個叫“日落綜合症”的概念,多出現于患有阿爾茨海默症的老人,他們白天表現穩定,但一到日落時分,便出現系列的情緒紊亂、意識障礙。
大概人生的哪個階段,多多少少都難抵日落前這種來自于自然的消沉力量。現實中,我們多數人對黃昏遠沒達到病态的恐懼程度,但多少難抵這日落前的片刻憂傷,沒來由地陷入消極情緒中,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朱光潛先生說“情緒的性質一部分由人的素質決定,另一部分由産生這種情緒的環境決定。”
朝起代表一天的開始,光線明媚,充滿了未知的希望,同時被繁忙的勞作填滿,無暇思索。當黃昏來臨,連倦鳥都歸巢,一天也即将結束,當大腦平靜下來就會滋生情緒,面對庸碌的一天與逝去的時間,會覺得非常惶恐。
這種惶恐與浪費光陰的惆怅,在無所事事的一天下來後,會尤為強烈。比如休息天拖延掉各種出行或是健身計劃,百無聊賴地刷了一白天的視頻肥皂劇;或者中午隻想小睡片刻,結果一覺昏昏沉沉睡到了太陽落山……
陽光一下子冷下去,色調一下子暗下來,而自己本可以過得更有意義的一天就這麼浪費了,又要面對明天到來的壓力與忙碌。其實,黑夜真正到來反而釋然,最煎熬的莫過于等待黑夜來臨的過程。各種懊惱、自責、氣餒、挫敗、傷感湧上心頭,獨自一人時,還會憑添自憐自艾的孤獨感,被寂寥包圍。
在人類前三百萬年的發展曆程裡,洞穴是安生立命的主要生活場所。上古穴居而野處,遮風避雨之外,更是重要的是躲避野獸夜襲。
白天采集捕獵,待到黃昏時刻,就得抓緊時間躲入洞穴,晚間夜行性的野獸出沒,外面處處充斥着危險。所以,黃昏就預示着性命攸關的緊迫感,是大自然強大無情的壓力。
因此,現代人對黃昏的恐懼與逃離感,是人類進化而來的防禦機制 ,刻進基因裡的一種本能。
在我年幼尚不知愁為何物的時候,最害怕父母沒下班,獨自待在日暮時尚未開燈的家裡,房間昏暗暗,鄰居家稀拉拉傳來電視聲,心裡像被填滿很重的東西;上小學時要穿過一片空曠田野,傍晚放學經過,寥有幾個農人在沉寂的餘晖裡勞作,說不出的荒涼感傷;
後來讀過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登時心有戚戚,感歎古人這般文以達心。
千百年來,在我們浩如煙海的詩詞歌賦裡,黃昏作為渲染情緒的載體,被賦予了豐富的文化意象。它可以是“落霞”、“斜陽”、“晚照”、“餘晖”、“日暮”……大體都是傷時感物,寓情于景,寄托了古人對于社會、人生、境遇的隐喻。
馬緻遠的《天淨沙·秋思》,小學課文裡的經典詩篇,用短短二十八字,構建了一幅凄涼的夕照羁旅圖。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落日映殘景,“枯、老、昏、古、瘦”的蕭索,點映出一個飄零異鄉的羁旅倦客内心的悲涼。彼時的詩人郁不得志、困窘漂泊,晦暗的人生令他更為感觸這滿目衰瑟,景語與情語交映,成就了詩歌悠長的情緒意向。
無獨有偶,“蕭蕭古道西風雨,慘慘黃昏匹馬行”、“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山映斜陽天連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夕陽倒影射疏林,江邊一帶芙蓉老”、“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詩人們都以黃昏抒愁,疏解自己客居異鄉的艱難,感歎人生如寄、思歸故裡。
- 向晚傷悼、哀歎家國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劉禹錫的這首《烏衣巷》脍炙人口,以夕陽殘照下烏衣巷的冷落荒寂,烘托昔時的王權富貴的鼎盛喧阗,撫今吊古,感歎滄海桑田下曆史王朝的盛衰興亡。讀罷隻覺萬般寂寥、無限蒼涼。
南宋多悲士,與辛棄疾同時代的詞人周紫芝,面對山河分裂的亂世,寫下了“無限江山無限愁,兩岸斜陽,人上扁舟。”太陽西沉令人聯想到生命的衰弱,就如家國之命運,詩人以此抒發自己對于現實的隐憂,此情可哀。
- 古詩裡的日暮哲思
金勝歎于《杜詩解》中總結“唐人詩每用‘愁’字,必以‘暮’字對。秋乃歲之暮暮乃日之秋也,都作傷心字用。”
将日暮與愁相聯結,是古時文人脈脈相承的文化自覺,通過對自然現象感物生情,将無限的感觸凝煉為隽永的文字,跨越時間與空間傳遞下去,給閱讀它的人帶來哲思啟迪與文學之美的感受。
對日暮的情緒共鳴,是共同的文化孕育出的生命悲劇意識,承載了我們對更宏大的人生與宇宙觀的思考與追尋,這種體悟,本身也是生命感受的一部分。
錢鐘書曾說:“蓋死别生離,傷逝遠懷,介于黃昏時分 ,觸緒紛紛來,所謂最難消遣。”
了解了這一層,我們對黃昏的恐懼就能得到一定的消解,這種情緒它并不特殊,接納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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