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學信
(攝影:Dmitry Ant)
“三伏天”,赤日炎炎,三十幾、四十度的高溫,人鑽進苞谷葉杆織就的“青紗帳”裡勞作,暑熱蒸煎,酷似“桑拿”,從頭到腳,大汗淋漓,T恤短褲,被熱汗濕透、又被太陽曬幹,又濕透又曬幹……這個畫面,是我讀中學時,每個暑假都要親力親為的一種惡劣生态中的極限勞作。
我的家位于“灞渭三角洲”之一隅的一個小農村,地勢絕對的“一馬平川”,既無山巒可狩獵,亦無水塘可養魚,也沒有商貿企業可賺錢,是完完全全的“農耕文化”,靠的是鄉黨們一代一代“面朝黃土背朝天”,在“一畝三分地”上打拼、刨食。
農作物中,苞谷是絕對高産的,那時科學種田尚未深化,但畝産少說也能收獲八百來斤,高的一千挂零;是小麥畝産的兩三倍之多。鄉黨們解決生計問題,可以說非苞谷莫屬,苞谷是農作物中當之無愧的寵兒!而且,苞谷生長期短,大約一百來天,比小麥省時省事多了。一般在農曆五月初,小麥收割後播種,到農曆七月末,便可吃嫩苞谷棒子;農曆八月,苞谷棒子呈橙黃色,便掰下來,運回家中,剝掉外皮,晾曬入倉。然而,苞谷的生長期,恰恰在酷暑難耐的三伏天,呆在家裡手搖竹扇子,還大汗淋漓不止,何況鑽進“青紗帳”裡出力勞作,那個苦情是筆墨難以盡述的!但惟其烈日炎炎,酷暑蒸煎,才使得苞谷長得兇猛: 從破土出芽、伸枝展葉,到孕棒吐穗、灌漿成糧……其繁育過程,那真叫一個“神生長”!鄉黨們所說的“三夏生産”,除了麥收那幾天“龍口奪食”似地緊張繁忙收割打碾小麥外,其實大部分“生産”都是種植管理苞谷——完成“三澆三鋤一施肥”的勞作。即:澆三遍水,施一次追肥,付出三次“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艱辛。
第一次澆水是在播種苞谷之後,打好畦子水道,澆催苗水;等到苗兒出齊時,便一邊鋤草一邊定苗拔冗。第二次是秧苗長到一尺多高時,澆促長水;還要鋤地清除雜草,疏松土壤。這兩次的澆水和“鋤禾”,因了苞谷杆不高,風兒(盡管是熱風)也暢通無阻,人戴上一頂草帽,彎腰躬背勞作,盡管汗流浃背,苦是肯定的,但還可以忍受。最難耐的是第三次,就是苞谷杆長到一人高時,因了要追施肥料,還須再澆一次水;隔兩三天、地皮稍幹(不能太幹)後,再鋤一次地,以根除第二次揮鋤時漏網的草們,并給苞谷根部壅上一圈士,既防止倒伏,又能保證苞谷有足夠的水肥營養,孕育棒棒。這次,人要鑽進本文開頭描寫的那個烈日似火、密不透風的“青紗帳”中,彎腰俯身,面向黃土,謹慎小心地幹活,那個熱呀苦呀極為難耐,對人的意志是極大的考驗!
(攝影:Erik Aquino)
而我,當年是身體孱弱的中學生,因了家境一般化,很想在暑假中掙點工分,補貼家用,便知苦而不辭,積極幹這種“蒸煎”人的活路。那時,生産隊還是“吃大鍋飯”,尚無“按勞取酬”一說,成人每天不論幹多幹少、幹好幹差,一律都記十分工;給學生娃記八分工。年終決算時,十分工比值大約是一元多,好年頭能達到兩元。暑假,正值第三次集中澆水、鋤苞谷之時,我接連幹個二十來天,盡管苦不堪言,但也能掙個兩百多分工,折合三四十元錢。須知,那時候物價水平較低,學雜費也不高,一學期也就二十來元,加上書本費、筆墨錢,撐死了花不到三十元。我假期勞作一場,也算是一種“勤工儉學”“自食其力”吧,掙夠自己上學所用之外,還能貼補家裡些許,何樂而不為呢!
但是,第三次在炎炎烈日下施肥澆水、鋤苞谷,那可真不是鬧着玩的!相比之下,施肥澆水尚可忍受,先給每株苞谷根部施一把肥料,然後一畦一畦接連着大水漫灌。人隻須在“青紗帳”來回穿梭,看畦子裡水灌滿之後,用鐵鍁在水道處改個新口子,讓水流入下一個畦子則可;以次類推,直至整塊地澆完。這番生産活動,人可以出來活動、透風,少受一些“青紗帳”的煎熬。而鋤苞谷,那可就艱難多了,猶如在蒸籠中蹒跚而行。人的雙手要緊緊握住鋤把,鋤頭要對準雜草,狠狠地刨下去,隻聽“嚓一一”地一聲響動,草根便被砍斷,草們小命休矣!苞谷則伸展葉子舞、搖晃軀杆笑,此時趁勢勾起一鋤頭濕土,巧妙地壅到包谷根部……這些動作,要拿捏得準确到位,鋤頭既不能砍傷苞谷的須根,鋤把也不能損折苞谷的葉子。而且,還要盡量東躲西避,不要讓闊大而厚實的苞谷葉子刷到自己的身上。須知,此時的苞谷葉子正當“盛年”,一兩尺長,闊大厚實之外,葉子兩邊還有兩道細細的鋸齒一般的小“牙”,倘若劃到人身上,便“咬”出道道細微的“血口子”。身上劃的多了,便是一片血紅。
我幹農活是新手出道,清除雜草、保護苞谷苗無損,尚能盡力做到,但保護自己不被“劃傷”,便勉為其難了。一晌地鋤下來,胳膊、小腿,甚至臉上,凡是身體裸露的地方,全都“挂了花”。晚上睡覺,那個疼呀,說“鑽心”也不為過。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癢疼”,越癢越撓、越撓越疼,又癢又疼,翻來覆去,徹夜難眠……糊裡糊塗地進入夢鄉,便夢見自己輕輕松松地走出“青紗帳”,放下鋤頭,擦幹熱汗,高唱當年那首《我們走在大路上》歌曲,徜徉于歡快、奮發的境界之中:
我們走在大路上,
意氣風發鬥志昂揚。
共産黨領導革命隊伍,
披荊斬棘奔向前方……
我盡情地歌唱着、奔跑着、跳躍着、歡笑着……但夢醒時分,東方天際已呈現魚肚白色。我一骨碌起床,還真個是“一枕黃梁再現”,母親已熬好苞谷糁糁。我急匆匆抹一把臉,咥上兩老碗,便扛起鋤頭,走向廣闊阡陌,繼續鑽進“青紗帳”,趁着早上涼快,多幹點活,以彌補“赤日炎炎”時分的“出力不出活”。
當然,我因為有“走出青紗帳”的夢想,所以學習份外刻苦,攻讀十分勤奮,思維特别專注,夜以繼日求索……也算是“苦心人,天不負”吧,我高中畢業,考上大學;大學畢業,分配工作,成為體制内一員,再也沒有鑽過“青紗帳”——也算是夢想成真了。但鄉村“青紗帳”對我的打磨曆練、給我的啟迪悟道、賦予我的頑強精神,時時在我血液中流淌,常常在我心靈上激蕩,鼓勵我踔厲奮發,笃行不怠!我在時代的廣闊的“青紗帳”裡實幹苦幹、打拼攀登、創新貢獻,不懈努力,逐漸成為有益于黨和人民的一員……工作之餘,我一有機會,便把自己和鄉黨們在大熱天鑽進“青紗帳”澆水、施肥、鋤苞谷的辛苦實情實景,講述給子孫們聽,一遍一遍叮囑: “娃們!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惟艱。你們吃的五谷雜糧,都是用辛勤的汗水澆灌出來的;你們上學,要經受‘一番寒徹骨’砥砺;你們工作,也難免受苦受累經風沐雨。但苦盡才能甘來,美好就在奮鬥之中,撸起袖子加油幹呀,娃們!”
2022年11月12日
(攝影:Meilina Widyawati)
作者簡介
王學信,筆名灞柳,本是西安市灞橋區土生土長的農家子弟;弱冠之年,離家外出求學、異地工作,鄉情鄉愁滿腹。閑暇喜歡讀書思索,提筆蘸墨,時有作品見諸報刊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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