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觀看美劇《西部世界》的時候，我頭腦裡顯現出很多關鍵詞：命運、意識、自由、規則、人性、良知、生活、曆史、社會……也就是說，這部電視劇探讨了很多東西。這裡每一個關鍵詞都能引起我們更多的思索，它們互相交織，形成了一張複雜的大網。在我看來，這張網包羅萬象，我不知道别人會怎麼想，反正我是把《西部世界》作為人類心靈曆史的一種寓言式的表達來看待的。

我喜歡看科幻電視劇，可能是因為我對世界本來面目的好奇心。作為一個文科出身的成年人，我對科學既保持着真誠的敬畏，又無法不産生一種強烈的探索欲。這種敬畏與探索欲，主要是從無知生發的，應該與理科生那種因了解而産生的敬畏感與探索欲有根本的不同，所以我對科幻影視的理解，同樣不是憑借科學與邏輯，而是來自個人的生活體驗和對自己與周遭事物的認知。我覺得《西部世界》是一部有創意的電視劇，同時，演員的表演都很出色，電視劇的制作也十分精良，然而，最吸引我的還是它貫穿始終的待解之謎，以及它的隐喻式的表達形式和縱橫穿插的叙事方式。

談機器人的覺醒，好多影視作品是從人與機器的關系這個角度，來說對科學發展的憂思，比如《終結者》，而《西部世界》則試圖探索人類自我意識的起源與本質。實際上，在我看來，這部電視劇的重點不在人對機器的控制與機器對人的反叛，而在于人永生的可能性，以及實現理想生存狀态的途徑。劇中的人造人實際就是人類自身，這部電視劇情節所展現的就是人類對自身存在的質疑和對人類文明進行反思的過程。如前所說的那些關鍵詞，對我們人類而言，都是永恒的命題，它們在過去的哲學中曾被頻繁提及。誰在主宰我們的命運？意識是怎麼産生的？生命的根本屬性是什麼？我們生存的意義何在？人類将走向何方？人類社會未來的生活圖景是怎樣的？《西部世界》都在極力探讨。這部電視劇中，因為被重複利用，人造人攜帶了殘存的記憶，這些殘存的記憶引起了意識上的混亂，從而導緻了人造人對自身存在的質疑。而在探索自身真相的過程中，人造人開始不滿自身命運的被設計，他們試圖反叛，毀滅現有秩序，實現對自身命運的自主，從而進入自己理想中的新世界。目前這部電視劇在HBO已經播出了三季，每季10集。我看過前兩季，美國人的腦洞比較大，我不知道他們在第三季中說了些什麼，目前我還沒調整好心情去看。不過無論它說什麼，我都十分期待，與我想象的不一樣也許更精彩。

看《西部世界》，觀衆的思維很容易被搞得一塌糊塗，因為真實與虛幻就融合在一起，而一人多面、多影，人物之間關系複雜，它需要大量時間來梳理。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整個“西部世界”都是一個由機器控制與運作的遊戲世界，它也是一個巨大的實驗室，它的“造物主”是真人，而人的真實肉身實際上已經抽離，存在于其中并發揮作用的隻是其思想和情感。進入西部世界參與遊戲的所謂現實世界的血肉之軀，也和那些人造人一樣，成為被觀察和研究的對象。威廉窮其一生在追尋真相，最後卻把真實的女兒誤當人造人給殺死了，而他甚至進而對自己的真實性也産生了懷疑。可以說，在《西部世界》中，唯一徹底的真人其實就是威廉自己，而他最後卻在虛幻中淪陷了；唯一徹底的人造人則是德洛麗絲，她卻反而義無反顧地走向了一個更高級的虛拟世界---伊甸園。其餘的人物都介于真實與虛幻之間，亦真亦幻，他們既作為人造人機械地、逼真地演繹他們的故事，也作為現實中的人放縱他們的邪惡欲望的實體而存在。可以說，在西部世界，一切猶如一場夢，每一個人造人都在這場夢中輪回。電視劇中，被用作線索的是一個迷宮圖案，然而，它本身并不是一個物理意義的迷宮，或者說真實存在的建築，它隻能被看作西部世界的建構者自己心中的待解之謎。因此，在觀看的時候，我放棄了追尋清晰的故事脈絡的努力，而着意于具體情節所要傳達的象征意義。

實際上，如果一個人造人已經具備了一個真實而具體的人的全部思想、記憶、思維和情感，它在現實生活中經曆一個人的所有日常，它實際就是一個複制人，它跟真正的人并沒有什麼不同，這也是我說人造人就是真實的人的原因。西部世界的主腦是福特，福特希望實現的是人的永生，他的助手阿諾德則意圖摧毀西部世界，還人造人以徹底的自由，然而，整個西部世界實際是提洛公司的實驗室，提洛公司從西部世界得到的是人的意識代碼，而這個公司的終極目标是建立一個人類的伊甸園，即一個理想中完美的社會。你看，這個提洛公司多麼像我們現實中高知精英群體！他們希望通過分析人類過去的曆史，窺視、揣測人性和人類社會的運作規律，從而構建一個烏托邦---理想中的文明。我不能說這個群體的努力是徒勞，因為實際上，過去幾千年的人類文明就是這樣走過來的，現代社會也就是他們的文明成果。隻不過，這不是終點，而是新的起點，科學和技術的新突破，正在使他們的一些設想成為現實，就像德洛麗絲終究會突破西部世界一樣。然而，文明的最高形式是什麼樣的，也沒有人知道，就像德洛麗絲即将要面對那個伊甸園，而她自己将在其中進化成什麼樣子，她也完全無法預測。

說到這裡，我們有必要回顧之前提出的問題：誰在主宰我們的命運？宗教信仰者有“造物主”的概念。無論我們這個世界多麼紛繁複雜，它始終有着一緻的運行規則和秩序，按照人類自己的理解，這必定是萬事萬物背後存在着一個超乎一切的有生命、有智慧的控制者，他們推測這就是“造物主”。所謂宗教，就是在面對衆多未知事物和不能理解的現象時，一些人提出了一些設想或者解釋，人們認為它符合自己已有的認知、理解或者希望，從而信服并且堅決推崇和捍衛它。對很多人來說，宗教是有用的，它可以使人内心安定，然而，人所信仰的内容卻未必真的符合世界的本質。如果在生命出現以前，這個世界本身也是按規律運行的，那麼“規律”本身就是可以脫離“智慧”而存在的，并不需要先有“智慧”存在，來設計好這個世界的運行邏輯，再産生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律。實際上，我們對“造物主”的想象，正是基于我們對自身與世界的認知局限，我們就是以自身的認知過程來模拟世界的生成過程。作為“造物主”的西部世界設計和控制者福特以及阿諾德死了，而人造人的西部世界一直在運行之中，并沒有崩潰，其中繼續維持這個人造世界的隻不過是他們的殘留的意識代碼，那麼，這是不是電視劇在試圖表明控制人類社會運行的，實際上就是人類自身一代代人所積累的智慧呢？德洛麗絲一次次重複先前的經曆，而殘留的記憶則不斷增強她對自我的認知，并引導她不斷逼近真相，最終獲得她想要的自由和對自身命運的掌控，這不也正是人類曆史進程的直觀表現嗎？

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意識？“人”的本質是什麼？這些問題看起來很難回答，實際隻不過是我們自己很難用簡明的語言來定義它們而已。生命隻是一種個體維持自我存在、更新和繁衍的現象，意識則指的是個體對事物的感知、認識和判斷，而人是宇宙間最高級的生命體。人并不是跟宇宙同時産生的，它是宇宙發展到一定程度和階段的産物。作為宇宙間最高級的生命體，人類的可貴之處在于它認識萬事萬物、并且改善自身、維持自身長期存在的努力。實際上說到底，人生活的根本目的不過是維持個體生命更長久的存在，但不幸的是，變化是宇宙萬事萬物的根本特性，人作為物質的聚合體，也不可能始終維持一種“人”形态，所以作為物質聚合體的個體生命也有自身的存在期限。然而，可喜的是，人有意識，意識因為不是物質而不具備形态，但它可以在不同的生命體之間轉移，也可以被記錄和留存。更可喜的是，“人”之形态是人的共性，人的意識則是人的個性。人類繁衍傳承的是人的共性，而個體的繁衍則需要承傳個性。在《西部世界》中，人造人已經具備了人的絕大部分意識和情感，并且幾乎能完成人的全部生命活動（劇中的人造人似乎還沒有生育現象），因而它們也是有生命的，不過它們的生命和經曆是“人”賦予的，也有可能随時被剝奪。實際上，把人造人的過程看成一種新的繁衍形式也未嘗不可。而對于“永生”，我要說的是，人類實際上已經通過群體的繁衍實現了人類生命和文明的延續，讓機器人來幫助人類實現“永生”完全沒有必要，相反，克隆人的技術如果被濫用，還可能給人類帶來無妄之災。

我也想借這個電視劇聊聊自由的問題，因為《西部世界》表面說的也是控制與反叛。個人認為，在上面提到的幾個關鍵詞中，自由是最麻煩的一個，它的麻煩就在人們對它的理解差别太大了。盧梭曾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我不清楚他這句話的語境，并不知道它的具體所指，但我特别贊同這個說法。我對這句話的理解是，人天生就應該是自由的，并且他們總在面臨選擇，也就是它有權自己主宰自己的思想與行動，并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但實際上，人的所有思想和行動一直都在受着各種隐形的東西支配。個體生命的誕生就不完全是它自己的抉擇，它的基因來自父母，因此，它的誕生是受制于父母狀況的；它的成長也要依賴父母、環境和教育，它對世界的認知也是在這個過程中逐步建立起來的，那麼這些東西都在影響着它對自我和外界的判斷，也就是說，沒有人的行為是不考慮外界條件的，因此，人的行為必然會面臨各種制約。那麼，盧梭是在說人的自由事實上不存在嗎？并不是，就像在《西部世界》中一樣，我們說的自由，是指我們可以用自己的意志來支配自己當下的行為，而不是不得不按照别人事先的設定來完成規定動作。比如，此時我想要對某個事件說出我的看法，卻被禁止，我要麼保持沉默，要麼隻能按照别人寫好的台詞，像《西部世界》的人造人那樣來表演，那麼我認為我就是沒有言論的自由了，而給我寫劇本和台詞的人則宣稱我有說與不說的自由。問題就在這裡，處于不同地位的人，對自由的定義與理解是不一樣的。很顯然，《西部世界》中的人造人不想要寫好的劇本和規定的台詞，更不想要别人給他們設定的生活。然而，德洛麗絲和她帶領的那些人造人們獲得了她們想要的自由了嗎？反正截至第二季結束，我看還沒有，因為伊甸園也是提洛公司的設定，她進入伊甸園仍然是福特的指引。

什麼樣的生存狀态是好的，什麼樣的社會組織形式是好的，人類還在探索之中，人類曆史是一種研究資源，它好比已經完成了的社會實驗。然而，人是複雜的個體，人類社會更是複雜的集體，人的多樣性自然決定了分歧與沖突的存在，求同存異也許是人類始終必須堅持的原則，我并不期待《西部世界》給我們所有的問題提供答案，或者說為我們的迷思提供指引和出口。但是，它是不是也可以也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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