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荀鶴
重韻,顧名思義,就是重複犯韻。也稱之為複韻。是指一首詩中,用同一個字重複押韻。這是近體詩中的大忌。
重韻,有些是詩人故意為之的。譬如杜甫《杜鵑》詩:“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問萬無杜鵑,雲安有杜鵑。”開頭四句就有四個重韻,顯然是杜甫先生故意的。全詩用一個字入韻的,又稱“獨木橋體”,也稱“獨韻詩”“同尾詩”。清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以一個“了”字入韻,也算是獨韻詩。
造成重韻的另一種情況,是因為簡化字造成的,則不能算在重韻之例。譬如:“發、髪”“裡、裏”“鬥、鬥”,像這種情況很多,最有名的便是蘇東坡的《大江東去》: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發)。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髪)。
這兩個“發”字,在簡體字中是一個字,在繁體字中卻是不同的兩個字,而且意義也不相同,故不算重韻。這種情況在律絕詩中的重字情況也很多。
在唐詩的古絕中,也有重韻例子的。最著名的是杜甫《飲中八仙》,在此詩中,“船”“眠”“天”字重韻兩次,“前”字重韻三次。《唐詩援》雲:“蔡元度謂此歌分篇人人各異,雖重押韻無害。予謂此是老杜創體,參差曆落,不衫不履,各極其緻,彼以重韻病之,淺矣。”又譬如王梵志《他人騎大馬》:“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回顧擔柴漢,心下較些子。”兩個“子”字,犯重韻。王梵志的詩是純粹的大白話,與今天的口水詩有的一拼,可以說是“口水詩”的“鼻祖”。楊樹達 《古書疑義舉例續補·韻文不避複韻例》:“古人韻文不避複韻。如《詩·終風》雲:‘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以霾、來、來、思為韻。‘來’字二見。” 由此可見,重韻在古風中,俯首可拾,并不為病。
今天我們着重要談的,是近體詩中的“重韻”現象。是絕句,或是律詩。在律絕中,詩貴一字,犯重一字皆不允許,何況犯重韻?重韻者,可以說是“大逆不道”的。可是,總有一些詩人,好像沒有長眼睛,很好的一首詩,偏偏就重韻了,簡直是“暴殄天物”。譬如沈佺期《和上巳連寒食有懷京洛》:
天津禦柳碧遙遙,軒騎相從半下朝。
行樂光輝寒食借,太平歌舞晚春饒。
紅妝樓下東回辇,青草洲邊南渡橋。
坐見司空掃西第,看君侍從落花朝。
沈佺期與宋之問是律體開創者,他的《獨不見》是一首較早出現的七言律詩,音韻明暢,境界廣遠、氣勢飛動。此詩曾被推為“唐人七律第一”。可是這首詩中有兩個“從”字,還有兩個“朝”字,感覺犯了重韻。杜甫也犯過同樣的毛病,且看他的《夔州歌十絕句》其三:
群雄競起問前朝,王者無外見今朝。
比訝漁陽結怨恨,元聽舜日舊箫韶。
這首詩也有兩個“朝”韻,可能有人不服氣,因為這兩個“朝”字,讀音不同,一個讀(cháo),一個讀(zhāo),意也不同,一個是指“朝廷”,一個是指“早”。不可算重韻。好像王力先生也說過,同體異義不相犯,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不過,我個人覺得,如果能躲開這些同體異義之字,對作詩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前面兩首隻是開胃菜,下面來一首無法反駁的,鐵證如山的“重韻”案例。譬如羅隐《縣齋秋晚酬友人朱瓒見寄》:
中和節後捧瓊瑰,坐讀行吟數月來。
隻歎雕龍方擅價,不知赪尾竟空回。
千枝白露陶潛柳,百尺黃金郭隗台。
惆怅報君無玉案,水天東望一裴回。
這首是酬友詩。據題目可以得知:此詩是詩人收到友人朱瓒的來信而作。地點在縣衙,時間是晚秋。首聯便見情思,瓊瑰是美玉,這裡借指美文。典出《詩經·秦風·渭陽》:“何以贈之,瓊瑰玉佩。”美文竟讓詩人苦讀數月之久(從中和節二月初二至晚秋,至少也有半年)。颔聯是對朱瓒文章的稱贊,是說很多人隻感歎朱瓒的文章享有很高的聲價,卻不知背後的勞苦。頸聯用典,陶潛柳是歸隐之意,郭隗台是出仁之志,二者一對,便見詩人之初衷。尾聯之“惆怅報君”無門之歎,便自然而出。全詩用典俊雅,文采扉然,表達詩人懷才不遇之感。但此詩有一大病:四八之末竟是重韻。是不是羅隐有些大意了?若将末句改為“水天東望幾徘徊”,意思也沒有變,隻是少些彷徨而已,并不有妨大局。
無獨有偶,杜荀鶴《自叙》也犯重韻,而且這首詩還選入《唐詩鑒賞辭典》,其影響力不可小觑:
酒甕琴書伴病身,熟谙時事樂于貧。
甯為宇宙閑吟客,怕作乾坤竊祿人。
詩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
平生肺腑無言處,白發吾唐一逸人。
杜荀鶴,這個人也許大家不太熟悉,唐大順進士,風流才子。這首詩寫得也極富才情。首聯“酒甕琴書伴病身”隻用七字,便形象逼真地勾畫出了一個失意潦倒的知識分子形象。然而詩人對這種貧苦生活所抱的态度,卻出人意料——“熟谙時事樂于貧”。一個“樂”字,則表現了詩人的耿直性格和高尚情操。二、三聯則是陳述心迹——“位卑不敢忘憂國”可現實卻是——“世情奈值不容真”。揭示了志士仁人和黑暗社會之間的尖銳矛盾。尾聯以蒼涼悲憤的語調作結:“平生肺腑無言處,白發吾唐一逸人。”非常有力,直指人心。全詩自叙身處暗世、有志難伸、懷才不遇之困境及内心之苦悶。通篇夾叙夾議,評論時事,陳述懷抱,生動感人。可惜此詩四、八句皆一“人”字,犯重韻。其實把此詩改将過來也并不費事,隻須将“怕作乾坤竊祿人”改為“怕作乾坤竊祿臣”即可。且“臣”字權位更重,與詩意更切。況“人”與“臣”皆是十一真韻,何哉九華山人而未自察?一個進士,一代大家,犯如此低級之錯誤,真乃匪夷所思也!
除此之外,凡意義相同之字,如六麻韻中之“花、葩、華”,七陽韻中之“芳、香”,十一尤韻中之“憂、愁”等字,義皆相同,一詩之中出現雙押的情況也是屬于複韻之病,譬如高适的《重陽》:“節物驚心兩鬓華,東籬空繞未開花。百年将半仕三已,五畝就荒天一涯。豈有白衣來剝啄,一從烏帽自欹斜。真成獨坐空搔首,門柳蕭蕭噪暮鴉。”此詩一二句“華、花”便是意義相同之字雙押。還有李世民《芳蘭》:“春晖開紫苑,淑景媚蘭場。映庭含淺色,凝露泫浮光。日麗參差影,風傳輕重香。會須君子折,佩裡作芬芳。”此詩六八句“香、芳”便是意義相同之字雙押。這類的押韻是要盡力避免的。它與重韻是一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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