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來草莽。潦倒不通時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诽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纨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紅樓夢·西江月·批寶玉》
吾每常讀《紅樓夢》,不以賈寶玉為然,甚而痛惡其為“軟蛋”,然湘平亦常笑諷餘為“假寶玉”,想來,我亦“潦倒不通時務”者也!
書第二回,曹雪芹便借冷子興之口,介紹榮甯兩府,并轉述寶玉之言,雲:“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這便是“混世魔王”賈寶玉的第一句名言了,表達了他獨特的審美意識和境界,也可謂賈寶玉的人生信仰。
在《三國演義》裡截然相反,諸葛亮在司馬懿營前叫戰,司馬堅守不出,孔明先生竟然送了一套女人的衣服,以示侮辱。可見,對中國女性的審美價值觀念直至羅貫中,依然是男權文化的附庸而已。
如果營帳内是賈寶玉的話,恐怕他要将孔明視為知己了,非但不會認為是侮辱,而且還會主動休兵罷戰。
書第十三回,秦可卿大喪,鳳姐也勸寶玉,“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别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倆兒坐車,豈不好?”
寶玉聽說,忙下了馬,爬到鳳姐車上。脂批雲:“非此一句寶玉必不依,阿鳳真好才情。”對寶玉之女性價值觀的批評,可謂入木三分,也可見鳳姐才是最懂寶玉的女人。
然諸葛孔明肯定不會這樣認為,堂堂男子且能作女兒态?自然更不會休兵,必要忠君報國,死而後已!
但賈寶玉對此更會不以為然了,作為對審美價值觀的絕對反面,——“道德價值觀”的真正解構,即是他的論“文死谏,武死戰”之說。
其主要理由是:“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隻顧邀名,猛拼一死,将來棄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拼一死,他隻顧圖汗馬之名,将來棄國于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聖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并不知大義。”
其結論是:“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随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顯而易見,這是一種反面春秋的說法。
賈寶玉要表達的是:既然朝廷是“受命于天”,就不會有“昏君”有“刀兵”,就不會要求“文死谏”“武死戰”;既然有“昏君”有“刀兵”,要求“文死谏”“武死戰”,就可見朝廷不是“受命于天”。
因此,與其為那“不聖不仁”的朝廷去死,倒不如在“女兒國”裡徜徉,為這些女兒們去死。
這就不隻批判了“文死谏,武死戰”這一封建忠義文化的最高道德信條,而且還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諷刺了“君權神授”說。
其實,當曹雪芹說寶玉把世間的男子都比作“濁物”時,個中便已展現了其對封建社會道德觀念之極大的不認同。
寶玉說的各種“呆話”,其思想傾向從淺層上說,是對男尊女卑的否定;從深層上說,是對封建宗法思想、制度、倫理價值觀念提出了根本性的質疑。
因為封建社會是以男性為中心建立起來的生存權力結構,即“男權文化”,具體内容即“三綱五常”。女性在這個社會體制裡沒有獨立人格(實際上,男性也無),沒有自主權,隻能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即“三從四德”。
但是,賈寶玉因“打小就在丫頭堆裡”,一旦發現了大觀園裡的少女和女奴們,尤其是黛、晴、探、妙、鴛、琴等這些個性獨特,人格魅力十足的女性之後,他的思想、意識、情感發生了根本變化。
因此,他說出了這樣的名言:“山川日月之精秀隻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而已。”
曹雪芹又借甄寶玉之口雲:“這女兒兩個字,是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還更尊榮無對的。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
但如钗、襲、湘輩來規谏他“知經濟學問”時,他又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
對此,賈母認為他是“錯投了胎”,警幻仙姑則稱之為“意淫”。
這種“意淫”是以“死名死節不如死于為諸丫環充役”為其哲學底蘊的。所以,獨得此二字絕妙的賈寶玉,“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眦”。
我以為,以“尊重”“博愛”“體貼”三個詞來解釋賈寶玉的“意淫”,而以“尊重”為本,大概是比較切合曹雪芹的原意的。
賈琏的小厮興兒當着尤二姐、三姐就是這麼評說寶玉的:“獨他沒念過正經學堂,說的話也沒人懂,做的事也沒人知道,隻愛在丫頭堆裡混鬧,也沒人敢管,可也不剛柔。”
“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着卧着,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隻管随便,都過的去。”
賈寶玉作為賈府的“金鳳凰”,卻“不要人怕”,“隻管随便”,着重反映了一種人性解放、個性自由和人人平等的進步訴求,實質上也就是人本觀念和人權意識,亦即明清之際萌芽的民主與自由的精神。
尤三姐恰是同司棋一樣的自由戀愛者,雖然自刎而死,但她也懂寶玉:“他是在女孩子面前怎麼都過得去,隻是不合外人的式。”
柳湘蓮雖為賈寶玉的好朋友,但他不如寶玉。他之所以悔婚,也是骨子裡的男權思想在左右他的行為。三姐死後,湘蓮出家,亦為最後寶玉絕斷紅塵埋下伏筆。
賈寶玉還有一句重要的“呆話”,就是他和紫鵑說的:“我隻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
“我隻告訴你一句趸話:活着,咱們一處活着;不活着,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
“化灰化煙”,已幾成賈寶玉的口頭禅。這是賈寶玉的生死觀,也是曹雪芹的哲學觀。
曹公《紅樓夢》未完成最後定稿,也淚盡而逝,後四十回手稿也散失了。難道不是賈寶玉的言論在客觀現實裡的照應嗎?
賈寶玉也為晴雯傷心落淚,幾乎傷心欲絕,也借《芙蓉女兒诔》開始向王夫人打響了準備反抗的“第一槍”。
不過,以晴雯、鴛鴦為代表的賈府女奴的反抗,并不是由于賈府的“為富不仁”,正相反是“富而好禮”。
“仁”與“禮”就是封建社會的道德規範和行為規範。賈府對奴才們的基本态度,不是奴役加踐踏,而是奴役加保護。
主子一面把奴才看做貓兒狗兒,奴役他們,一面給他們錦衣玉食,還按月發給“月錢”。這是“王道”和“霸道”的共同特點,即“内聖外王”。
“王道”和“霸道”的區别是在于,對這些“貓兒狗兒”的具體态度上:奴役加踐踏,是謂“霸道”;奴役加保護,是謂“王道”。
所以賈府對奴隸實施的主要是“王道”,而不是“霸道”。它以所謂“仁義道德”來維護自己的統治,這用賈政的話來說就是:“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
但這絲毫不影響王夫人一巴掌就把金钏送進了井裡,這也是晴雯之所以起而反抗的原因溯源,并且“一處不了又一處”,再芳官的加入。
因為,她們朦胧的意識到自己是“人”,不是會說話的“貓兒狗兒”;既然是“人”,就應該有自己的獨立人格與自主權,就應該能夠自由的支配自己的言行,并且彼此處于平等的地位。
很顯然,賈寶玉也是這麼認為的,但在整個賈府,也隻有他一人這麼認為。
王夫人很快就露出了“霸道”的真面目,“抄檢大觀園”,晴雯、司棋便被趕出大觀園,下場皆是慘死。芳官被迫出家為尼。
大觀園的“小姐”們更毋庸贅述了,自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之後,一片肅殺凋零,“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秦可卿的谶語開始應驗。“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魯迅語)
一曲《葬花吟》,千紅一哭;一首《桃花行》,萬豔同悲!是故,《紅樓夢》的悲劇是女性被毀滅的悲劇,是美被毀滅的悲劇,是“人”被毀滅的大悲劇。
因此,賈寶玉和林黛玉愛情悲劇是必然的,賈寶玉和薛寶钗婚姻悲劇也是必然的。因就曆史和文化的“退化”趨向來說,後者亦是前者的直接延續。
《紅樓夢》對賈寶玉的形象塑造,究其哲學精神是寓“生萬物之三”回歸之于“一”,它來自于儒釋道又跳出儒釋道,融入了人本主義的思想而揚棄了“霸王道雜之”“竊鈎者誅,竊國者侯”之本質上極端利己主義成分。從而,使賈寶玉鮮活的個性與思想,躍然紙上,使之成為“今古未有之第一人”。
曹公序詩雲:“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一把辛酸淚”從何而來?不難看出,曹公最終并不願意讓賈寶玉遁入空門,卻又不得不讓他“懸崖撒手”,可以說,老莊的無為和佛家的色空觀亦如伊甸園裡的蘋果一樣,萦繞在曹雪芹的腦海裡,這便是一個真正的哲學家的大悲苦也!
在三百年前,曹雪芹為他塑造的這個賈寶玉,這個“情不情”的“異類”,“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在彼人間世界,竟找不到可以為“人”安放的位置和地方!夢阮兄自己,亦同。
這也好比如今身在大城市,心在黃土鄉的“打工人”,正因不是“自由人”,故靈魂也無處安放。
如果說耶和華主張的是“神的意志”,尼采主張“權力意志”,叔本華主張“生命意志”,盧梭主張“自由意志”。
那麼,曹雪芹主張的就是“人的意志”。且從此打破了主宰中國社會兩千餘年之“内聖外王”的道德意志。
我之所以不說是儒家或道家的“意志”,并不意味着我貶低或擡高之,僅是它們不足以代表道德意志的内核實質。
且不論西方人信奉什麼樣的哲學思想,大抵自文藝複興之後,至少已完成了“人的覺醒”,我們則尚未達成“人的萌芽”。
曹雪芹也僅僅是打破了道德意志,但是打破後的碎片撒了一地,至今仍然閃耀着。人的意志亦為人首先可以稱之為“人”,才能定義和向往之。
人若不能稱之為“人”,則隻是動物。動物不會有意志,也不會有思想傾向,最多隻有生存的本能和技能。
所謂“适者生存”,所執行的也不過是“劣勝優汰”的“退化論”法則。
但畢竟是高級動物,所以需要“道德意志”來僞裝和教化。比如,再冠以什麼“物競天擇”“弱肉強食”的強者邏輯,實際上是徹頭徹尾的弱勢思維,關于這一點,我在《談“母豹子”王熙鳳》一文中已經透徹的指出。
曹雪芹是唯一真正掀開這個僞裝,并将其完整解構的中國哲學家。但他不是“三國演義”式的,也不是“水浒”式的。
即不是用“好人”和“壞人”這樣的文化來定義曆史,也非以“造反”和“革命”這樣的曆史來解讀文化。
而是在大曆史觀和大宇宙觀的宏偉視野下,提出了類似“人本主義”和“存在主義”的人類(前進與發展之)根本性哲學命題。
也不是王陽明或李卓吾式的自說自話,以悟道或覺醒的名義,仍在傳統價值取向的範圍内反傳統。
曹雪芹的思想和“神的意志”不謀而合,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宗教境界。但大大超出了宗教的目的性,即不以目的性為目的的目的。這是哲學存在于人文境界中的超越性,亦為藝術的最高境界。
賈寶玉即為這樣一種意志與境界的代言人,即與海德格爾“詩意的栖居”相類,不過賈寶玉的終極目的是“化成灰”和“化成煙”。
賈寶玉即使在神的世界裡,即太虛幻境,也隻是一個“侍者”,不是什麼全知全能的人格化的神,更不是《西遊記》裡的玉皇大帝或觀音菩薩。他隻是“和一幹風流冤家下世為人”去了。
這就是曹雪芹所創造的“大觀園”,它是“神的境界”在人間世界的具象投射。但由“生存境界”如何轉向“神的境界”的這個過程中,有最重要的兩個字,一是“情”,一是“淫”。
然大部分人不但理解不了曹雪芹的“情”,更無法理解賈寶玉這個“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亦如同人們同樣從未真正理解,孫悟空為什麼一定要打死白骨精,武松為什麼一定要殺了潘金蓮。
這便是道德意志的餘毒非常深厚的緣故了,人們隻是作為“人品”的道德主體的社會性而生存,而完全忽略了作為“人格”的知識本體的個體性的存在。
即人生的本質始終是欲望,而不得不在欲望的驅使下,陷入無盡的痛苦和沉淪的循環。
這欲望是由“人品”來定義的,非“人格”來澆灌的。推及至上古時代,唯一接近這樣的思想的是老子,而後隔斷了兩千年,直至曹雪芹。
三百年又過去了,如果生存問題永遠看不到希望,那麼存在問題也就永遠得不到解答。可是,希望不是求神拜佛,更不在于任何外界的給予或掠奪,仍在人的本性、本真、本心的回歸、發現、覺悟之中。
中國人一旦何時徹悟了“情”與“淫”的分野,方才是開始為“人的階段”了。那時,我們才好來談談什麼獨立、自由、平等這些命題罷!
張鋒 辛醜冬寫于大理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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