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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
人
興安(作家、評論家)
生态文學與自然文學專欄
“中國當代的自然文學,尤其是生态文學研究還處于初始階段,論據和方法舶來品居多,自主者鮮少。
所以,研究自然文學或者生态文學,我們應該立足于中國的文化傳統和現實語境,也應該根植于真實的個體經驗和國家經驗,從而真正建構和完善中國自然文學與生态文學研究的理論體系。
“讨論還要繼續,還有諸多高論将陸續推出,歡迎更多的評論家、作家以及熱心讀者參加到這場讨論中來。”
文/艾平(作家)
草原和森林文化語境中的自然文學
我們必須在生活的泉水浸泡到自己也有了包漿,才可以走進那些大地之子的心靈,發現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秘密,看到他們對自然的神情,從而拿出真正的自然文學作品來。
時下自然文學蜂起,關于歐美自然文學的推介也是連連不斷。不少文學刊物都以各自的方式,引導作家面向自然,面向生态,面向動物,開始了淘金式的寫作。一時間小到魚缸裡嬌小玲珑的觀賞魚、沙發上伸着懶腰的貓,花盆裡靜默的蝴蝶蘭,大到原始森林、乃至火山和海洋,都被衆多的寫作者以力求平等客觀的眼光重新審視着。這是中國文學在歐美自然文學起勢170餘年之後的醒悟,是中國道法自然的觀念曆久彌新的一次大規模複蘇。在優秀作品層出不窮的前提下,我覺得,也要深入地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生态與人的關系以及人在自然文學中的位置,是不是有時候會被大家“客觀和平等”的純自然叙述予以忽視。
山水自然往往決定了人們的生存方式,而生存方式決定了曆史,曆史決定了文化,當然文化也在随時随地影響曆史,影響人們的精神世界。就說北方的少數民族吧,為什麼一旦發展起來就會不惜代價地離開原生地,千辛萬苦,奔向中原,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原生地氣候寒冷,生存環境惡劣。例如鮮卑人,向着溫暖和水源,在呼倫貝爾境内從森林到大湖就跋涉了一百年。我想他們遷徙伊始,不大可能預計出後來北魏和唐朝的樣子吧,不過是在遷徙的過程中一步步發現了大山之下的天外世界,同時在懂得了物競天擇的前提下,發現了順其自然的生存之道。他們沿着河流行軍,在陽光充足的地段上做城,一步步豐富了狩獵文化和遊牧文化,為他們後來吸納農耕文化,做了心理和物質準備。文化是生态的結果,也是人類文明的結果。所以,作為人類精神産品的文學,既不可以脫離了自然生态形而上地去書寫人類的生存和精神活動,也不應該簡單地從解剖學和影像學的角度去記錄自然生态的物态和律動。
法國現代作家讓·齊奧諾說過:“我認為,作家應該洞悉、熱愛、理解或憎惡人類所生活的環境,人類周圍的世界,正如作家為了描寫人物,而力求了解他們,對他們衷心熱愛或深惡痛絕一樣。我們不應該孤立地寫人,播種一些普通的,千百次使用過的種子,而應該揭示人的本來面貌,即塑造出被客觀世界的芬芳、魅力和歌聲滲透、熏陶,而實實在在、光輝奪目的人物。隻要你在一座小山村裡逗留過,你就會知道山在山民的日常談話中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對于一個漁村來講,重要的是大海;對于平原上的村莊來講,重要的則是田野,禾稼和草地。我們不應該把人物孤立起來。人不是孤立的。大地的面貌镌刻在人們的心裡。”對此,我這樣理解,大地的面貌豐富而隽永,人的精神内涵因而深刻并個性鮮明,不同地域有不同的文化根脈,從而締造出了不同的文化語境。在不同文化語境中,對待自然的述說是不一樣的。在很長的曆史時期裡,農耕文明講的是刀耕火種,工業文明講的是改天換地,海洋文明講的是開放和擴張。
我所在的呼倫貝爾,草原廣袤,森林幽深,至北可達緯度北緯53度,呈現着原生态的地理地貌,嚴格意義上說,位于在現代世界的邊遠一隅。亘古至今,生物植物在這裡緩慢地進化,緩慢地生長,即使是消失和滅絕也是緩慢的,沒有誰敢于向群山大野,向風霜雨雪呐喊什麼人定勝天。牧人要逐水草、陽光遷徙,永遠不會挖開草原的泥土層搞基建,他們珍惜草原上的每一棵小草,甚至其傳統醫學中使用的蒙藥,都是采用植物的枝葉,而不像中藥那樣多用植物的根莖,他們更不會往河流裡撒尿、倒污物,不會在樹上拴馬;獵人在狩獵的時候不打懷孕的母獸,不打動物幼崽,不掏鳥窩,不竭澤而漁。在草原,凡是牧草肥沃的地方,地下都有豐富的地質資源,也曾有大面積開露天礦的曆史,現在看來,無異于暴殄天物,好在人們正在想方設法地予以恢複,昔日傷痕累累的草原正日益治愈。在林區,也有一段時間,人們曾經為了生存的名義,拿起油鋸,砍伐長生天饋贈的珍貴森林,但是終于幡然悔悟,成了天然林的保護者。高呼着開發旗幟的人們已經獲知,一失足便是千古恨,于是開始對原生于土地的遊牧文化和狩獵文化心生敬意,看到了人類和自然萬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需要平等地生存于天地之間。順其自然、天人合一是呼倫貝爾的文化底蘊,對于作家來說,是彌足珍貴,卻常常稍縱即逝的叙述語境。
在千篇一律的電子生活和網絡話語背景中,我驅車草原,步入森林,去看自然,去接觸人,有幾分恍如隔世,更是如醉如癡,樂此不疲。在遊牧文化和狩獵文化的懷抱裡,真的像讓·齊奧諾所說的那樣,每個人都活在草原和森林的滲透和滋養中,芬芳沉郁而光彩熠熠。在這裡,生态就是生活本身,就是人物氣質本身,也是人物語言本身。我若有所思,不由自主地為那種司空見慣的采風式思維長歎一聲。許多創作者常常把牧區人森林人塑造成他們喜歡的那種“我們的歌兒響四方”或者“一人一匹烈馬一人一杆槍”那種簡單的樣子,事實上,你必須先放棄教科書上的格式,才能接近海明威所說的那種位于海面之下的冰山一角,事實上生活是永生的源泉,淵深醇厚,永無止境。
《呼倫貝爾之殇》中有一位在森林和草原生活了一輩子的主人公——我姥爺。他的生存經驗都是和山林、草原、動物渾然一體的。他領着外孫在大山深處過夜,被野獸的嚎叫聲和腳步聲包圍,事實爺倆已經在野獸的虎視眈眈之中了。怎麼睡覺?姥爺自有妙招,他讓外孫脫了鞋,擺在身體旁邊,又在周邊散了一些幹糧渣和肉渣,倒頭便睡,結果汗臭味引來艾虎子,艾虎子護食,用一泡騷尿圈住了食物,尿液就是艾虎子的護身神器,其他野獸避之不及,爺倆安然度過一夜。
《額嬷格》中有這樣的叙述——我看見一隻母狼卧在自家的蒙古包前一動不動,就去打殺它,老祖母說:“它掏你的馬群了嗎?它叼你的羊群裡的羔子了嗎?它向你發出兇狠的吼叫了嗎?它阻擋你賽馬的道路了嗎?”然後一鞭子抽過來阻止了我,原來她早就看出了母狼的秘密,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幫着羸弱的母狼嚎叫,喚來了狼群,狼群叼走了母狼用身體護着的狼崽,解救了衰弱的母狼。老祖母的智慧和情感,來自大自然的恩賜。
在紅花爾基樟子松林區,曾經有一個帶槍的人,平時人緣還不錯,就是慣以狩獵為樂,大小動物死在他的槍口下不少。最後他病了,躺在床上被一種怪病折磨了很久,每一個去看他的人都看見他的嘴巴上蓋着一條紗布,卻默契地不問這是為啥。人們都知道,他是吐着半個舌頭死去的,沒有誰提議設法把他的舌頭推回去,大家故作視而不見,在心中默默為他祈禱,他們認為讓這個殺生無數的人體驗一下動物臨死時的掙紮和痛苦,他才會在離去的時候,得到最終的解脫。在森林裡,生活中的一切都和樹木、動物有關。
在特定文化的語境裡,觀念是大地的包漿。與其追着馬尾巴去告訴讀者,馬每天需要多少草料,最快能跑多少公裡;去探求羊的眼睛為什麼是矩形的,羊角和羊腸衣值多少錢;沉迷于探讨對黑嘴松雞求偶舞姿或者馬鹿的描寫怎樣才算惟妙惟肖,一味在科普常識的層面上打轉轉,莫不如讓草原和森林裡的萬物動起來,看它們怎樣和人類的心靈發生撞擊,産生詩意的回味,這樣才會有産生文學。文學到什麼時候,都是一種人類心靈活動的結果,自然文學說到底是要探求人與自然的關系,所以,我們過于着急,并不是什麼好事情,匆匆忙忙地到哪個自然保護區走一遭,然後百度一番,靠修辭加抄文獻,弄出個妙筆生花的文本,是不可謂自然文學的。自然文學,首先是文學,自然是個題材,所以自然文學具有全部的文學品質,旨在體現人與萬物間的倫理關系,情感關系。那麼,我們也必須在生活的泉水浸泡到自己也有了包漿,才可以走進那些大地之子的心靈,發現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秘密,看到他們對自然的神情,從而拿出真正的自然文學作品來。從這個意義上講,把握好特定語境中的人物,寫出他們性格的特質,就是寫出了文化特質,就是成就了自然文學。
客觀平等地對待自然,是人類在地球生态的窘境中不斷反思、不斷探索,所選擇的一種務實的态度。的确,在我們面前堆積着一系列需要回答的課題,諸如全球氣候變暖的問題,調整碳彙經濟的問題,節省水資源、能源的問題、如何避免物種大幅度消亡的問題、如何建設智慧型生态城市的問題、如何抵禦戰争和武器擴散的問題等等,這些都不是我們守候在清潔的森林裡草原上就可以回避的問題,也不是僅僅保護好原生态就能解決的問題。事實上,盡管我們衣食無憂,但是每一個人都處在地球的一步步蛻變中,種種潛在的厄運無時不在威脅着我們。所以,我們的自然文學,雖然做不了指路明燈,但是必須以文學本身的生動和詩意,對科學公民的造就,對人類社會向敬畏自然的轉型給予跟進和潤化,積極地去做人類心靈的維生素。
新媒體編輯:何晶
配圖: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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