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葉曙明
南宋淳祐二年(1242),方大琮來到了嶺南。
方大琮,字德潤,号壺山,福建莆田人,開禧元年(1205)進士第三名。他出任廣東經略安撫使,來到了廣州時59歲。
方大琮為人守法持正,嶷如秋山,平時沉默寡言,但一站到殿廷之上争論是非黑白時,則詞鋒如刀,口若懸河,與平日判若兩人。在政壇上享有清譽,曾經冒死上疏,呼籲追罪奸相史彌遠,因此被貶去管理紹興府千秋鴻禧觀。後來理宗皇帝想念他,又把他召回京,告誡他說:“你說話要體念國家。”方大琮慨然回答:“臣說的話全都是體念國家的。”
張九齡
在方大琮的官宦生活裡,出任閩、廣兩地地方官員的時間,長達三十餘年。他擔任福建路轉運判官時,南方持續出現天災人禍,民不聊生,兩浙饑民掠人為食,福建也是遍地哀鴻。方大琮開常平倉,赈濟災民無數。
方大琮年長李昴英18歲,兩人都以謇谔敢言聞名,雖然在朝廷共事的時間隻有五個多月,卻結為知交,李昴英曾充滿感情地形容兩人“十年締交兮,相照肝膽”。方大琮到廣州的第二年,李昴英也從增城回到廣州了。兩人交往頻密,常于公餘夜靜,剪燭西窗,“肺肝不隔,真切相規,商評古今,竟日麈揮”,他們花最多心思的,就是如何立學興儒,提振士風。
在六年任内,方大琮做了不少于地方文化很有意義的事情。
他為恢複古代尊賢敬老的風俗,在廣州舉辦鄉飲酒禮,這是一種記載于儒家典籍《儀禮》中的古禮,方大琮聘李昴英為“遵”(即在鄉人中仕至大夫,行為端正,值得大家效法的人),出席助興。主人雍雍,賓介濟濟,一絲不苟,遵循古制行禮。整個儀式完成,耗時八個小時,方大琮雖然年事已高,但終禮而毫無倦容。廣州這個軟紅十丈的商業大邑,從此一年一度,唱響《鹿鳴》《四牡》和《皇皇者華》的古雅歌樂。
方大琮還興建了二獻祠,以祀嶺南大儒張九齡和崔與之;又建四先生祠,以祀賢士古成之、溫若春、郭阊并生祀李昴英,讓郡人永遠記住這些對嶺南文化有過貢獻的賢哲;他為番禺縣學興建了“浴沂亭”,讓士子有憇息之所;他捐錢給南海縣修葺縣學;他捐錢給天慶觀修葺衆妙堂。昔日蘇東坡曾在天慶觀挖了一口井,方大琮從定林寺移來古鐵欄,鄭重其事地把蘇井圍起來加以保護,希望井水能永葆冽清,還為之題寫銘贊:“衆妙堂,東有泉。經品嘗,眉山仙。名去堂,井不遷。宋淳祐,越五年。方大琮,來莆田。去者還,人耶天。得古欄,和銘镌。澤物遠,與坡傳。”這些事看起來不大,但對保護地方文物,起到了良好的示範作用。情感七始,化動八風,便是從這些小事開始。
更為可貴的是,方大琮在61歲那年,做了一件真正功在當代,澤被後世的大事,就是在廣州創辦了番山書院和濂溪書院。
廣州濂溪書院舊址
番山與禺山呈丁字型,自北向南而下,包括今文德路、北京路一帶,都屬番山範圍。1990年代初興建文德路文化大樓,挖地基時發現,大樓東側地下為河流沖積層,西側為紅土層,可見這裡便是番山東麓,文溪依山而過;番山西麓則在今西湖路口一帶,與南漢西湖相鄰。明朝學者黃佐文章寫道:“(番山)峰巒圓秀,上多木棉,其下為泮宮。”雖然曆盡風霜,但番山漫山的木棉花,依然一年一度地噴血盛放,如火如荼,明朝的“羊城八景”,其中一景,便是“番山雲氣”。
淳祐四年(1244),方大琮利用州學的部分建築,改建為番山書院。雖然有關番山書院的史載極簡,但依然可見端倪。方大琮把州學禦書閣的圖書遷至書院,中塑傳道聖賢燕居之像,旁建文、行、忠、信四齋。書院既可講學,又有藏書,并可祭孔,功能備焉。他又采北宋理學開山祖師周敦頤《愛蓮說》之意,在書院側建一水池,植滿蓮花,士子遊詠其間,大有“浴沂詠歸”的遺意。“浴沂”本意是在沂水洗澡,典出《論語》,“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後來有人按字面理解,以為這個蓮池是“廣州第一個有文字記載的遊泳池”,顯然是誤解了。在這裡,“浴沂”應為陶冶情操的意思。
方大琮選擇番山辦書院,自然是看中了它的地理位置與人文位置,前有州學,後有禺山書院,與李英昴家也僅隔一街。如今雖已無法考證,李昴英有沒有到番山書院講學,但他常常與方大琮就書院事交流意見,則是無疑的。在史籍中,便記載了方大琮請李昴英推薦濂溪書院首席教座的故事。
周敦頤
廣東有多所濂溪書院,星布于廣州、曲江、四會、陽江各地,是為紀念周敦頤(号濂溪)而設。周敦頤是理學的創始人,《宋元學案》對他推崇備至:“孔孟而後,漢儒止有傳經之學。性道微言之絕久矣。元公(周敦頤)崛起,二程(程颢、程頤)嗣之,又複橫渠(張載)清大儒輩出,聖學大昌。”
周敦頤曾兩度在廣東任職,第一次是廣東南路轉運判官,第二次是提點廣南東路刑獄。他住在藥洲,其辦公的衙門在清風橋北(今起義路附近)。他為官清廉,勤政愛民,留下“官清赢得夢魂安”的遺訓,文天祥稱頌他是“百代絕學之倡,千古忠義之首”。周敦頤去世後,人們立祠奉祀,在春風橋北築景濂堂,又在越秀山修建周元公祠,春秋緻祭,四方來崇。
淳祐四年(1244),方大琮把景濂堂建成濂溪書院,并請李昴英推薦本地的耆儒碩德,出任首席教座。李昴英推薦了一位布衣書生,内聯在薦書中寫道:“是邦老成人,無如田知白者。聞其壯即厭科舉,專志理學,使領袖書生為宜。”
短短二十幾個字,透露出許多有趣的信息:一是從“聞”字可知李昴英與田知白并不相熟,更不是什麼故舊朋黨,從側面證實了李昴英用人,唯德才是舉,并無遠近親疏之别,理宗皇帝說他“南人無黨”,并非謬贊;二是“厭科舉”成為舉薦的理由之一,可見當時有識之士對科舉的弊端,已洞察症結;三是主張理學應成為書院的主要課程。
周敦頤寫過《太極圖說》
濂溪書院位于西湖畔。這是南漢時開鑿的一個人工湖,達十萬平方米,據清初人張明先《學署考古記》考證其範圍:“其南九曜坊,北為觀蓮街,東為興隆街,西為朝觀街。”西湖原是皇家禁苑,南漢亡國後,成為郡人遊玩的勝地。湖中種滿蓮花,也是取周敦頤《愛蓮說》的意境,湖畔築“愛蓮亭”。夏日花吐,千朵萬朵,朵朵如煙霧。士子們在湖中蕩舟,吟詩賦詞,在亭中飲酒看花,其樂無窮。
圖片說明
今天西湖已成繁華鬧市,霓虹燈下,我們還能想象周敦頤、李昴英、方大琮這些古儒,衣袂飄然,袖帶一縷仙風,從這裡走過的情景嗎?
淳祐六年(1246),李昴英獲朝廷重新起用,但他希望朝廷不僅重用他,也重用方大琮,他向皇帝推薦:“如方大琮在南海,頗與士民相安,百廢俱舉,而清苦自将,故能積羨錢近四十萬缗,治績為諸鎮之冠。”可惜,朝廷不僅沒有重用方大琮,而且因李昴英彈劾奸臣,在當年再次罷黜了他。李昴英離京返鄉時,國子監的諸生都來送行,并以“庾嶺梅花清似玉,一番香要一番寒”的詩句贈别。
星布于各地的濂溪書院
李昴英回到廣州後,與方大琮的交往更加密切。然而,這時方大琮對于自己人生的終點,仿佛已有預感。這一年,他主持重修了《南海志》,補史之缺,參史之錯,詳史之略,續史之無,一年時間做了别人幾年的工夫;這一年,他把自己五年多任内的公事批文,一一整理,彙編成冊,為後任者提供了大量廣府教育、兵防、财政、習俗方面的參考資料。他似乎在與時間賽跑,不惜燃盡自己生命的最後膏血。
方大琮在廣東短短六年,光陰苦短。雖然《宋史》沒有為他立傳,但飲水思源,豈能忘懷?方大琮有一首詩《寄題董宰讀書軒》,其中兩句詠道:
坐衙彈琴和且平,
退衙讀書锵有聲。
琴聲書聲兩相和,
和氣散作花滿城。
淳祐七年(1247),這一年冬天,大地寒徹。當百花凋謝、紅梅怒放之際,方大琮在廣州溘然病逝,琴聲書聲俱寂,他再也看不到來年春天,“和氣散作花滿城”的美景了。李昴英傷心欲絕,泣祭老友:“厥今人望,若晨星稀,公老遠播,天複奪之,豈複廣人之悲,海内善類,蓋莫不欷歔也。”為了紀念方大琮,郡人在他捐資修葺過的天慶觀(今海珠北路祝壽巷内)對面,建了一座方公祠。
不久,朝廷打算起用李昴英為端明殿大學士,佥樞密院事,但他卻躲到白雲山上,決不複出。在方大琮辭世十年後,李昴英亦駕鶴而去。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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