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戚回前]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冒之,誠是大觀。世态人情,盡盤旋于其間,而一線不亂,非具龍象力者其孰能哉。
<從批語可以看出原書有“百回之大文”,所以原石頭記應該是寫完的!>
[甲回前]此回亦非正文,本旨隻在冷子興一人,即俗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叙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字〔子〕(冷子興)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隐隐在心。然後用黛玉、寶钗等兩三次皴(cūn) 染(rǎn)(指中國畫技法皴法和渲染),則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
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榮府,然後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闆拮據之筆,豈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寫外戚者,正是寫榮國一府也。故又怕閑文贅累,開筆即寫賈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榮之速也。通靈寶玉于士隐夢中一出,今(又)于子興口中一出,閱者已洞然矣。然後于黛玉、寶钗二人目中,極精極細一描,則是文章鎖合處。蓋不肯一筆直下,有若放閘之水,然〔燃〕信之爆,使其精華一洩而無餘也。究竟此玉原應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應。今預從子興口中說出,實雖寫而卻未寫。觀其後文可知,此一回則是虛敲傍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隐回〔曲〕之筆。
詩雲:
一局輸嬴(赢)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傍觀冷眼人。
人生的輸赢成敗,誰也說不準,因為一切都變化的太快。當一切都煙消雲散,香燃完了,茶也喝盡了,你才發現,于漫長的人生而言,你隻是個過客。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身在局中,無法去做全局的判定,往往是那些局外之人,反而對整個局勢看得更清更準更透。
[甲側]隻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餘自謂評書,非關評詩也。
[甲眉]故用冷子興演說。 [己夾條]此回亦非正文,至詩雲一節是楔子,須低二格寫。
卻說封肅因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隻嚷:“快請出甄爺來。”[甲側]一絲不亂。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隻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麼真假,[甲側]點晴〔睛〕妙筆。因奉太爺之命來問他,既是你女婿,便帶了你去親見太爺面禀(bǐnɡ),省得亂跑。”說着不容封肅多言,大家推擁他去了。封家人各各驚慌,不知何兆。<官府傳喚 惴惴不安!>
那天約有二更時分,隻見封肅方回來,歡天喜地,[甲側]出自封肅口内便省卻多少閑文。衆人忙問端的(底細;緣由;詳情)。他乃說道:“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湖〔胡〕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蒙側]世态精神,疊露于數語間。方才在咱家門前過去,因看見嬌杏那丫頭買線,[甲側]僥幸也。〇托言當日丫頭回顧,故有今日,亦不過偶然僥幸耳。非真實得塵中英傑也。非近日小說中滿紙紅拂、紫煙之可比。 [甲眉]餘批重出。餘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複從首加批者,故偶有複處。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後每一閱,亦必有一語半言重加批評于側,故又有于前後照應之說等批。所以他隻當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爺到傷感歎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英蓮既後來的香菱),[甲側]細。我說看燈丢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采訪回來。[甲側]為葫蘆案伏線。說了一回話,臨走到送了我二兩銀子。”[蒙側]此事最要緊。甄家娘子聽了,不免心中傷感,[甲側]所謂舊事凄涼不可聞也。一宿無話。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甲側]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此〔如〕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甲側]謝禮卻為此。險哉,人之心也。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撺掇成了,[甲側]一語道盡。乘夜隻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蒙側]知己相逢,得遂平生,一大快事。乃封百金贈封肅,外又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甲側]找前伏後。封肅回家無話。[甲側]士隐家一叚小榮枯至此結住。所謂真不去假焉來也。
卻說嬌杏這丫嬛,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蒙側]點出情事。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叚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甲側]注明一筆更妥當。誰想他命運兩濟,[甲眉]好極。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遙相映。蓮,主也。杏,仆也。今蓮反無運,而杏則兩全,可知世人原在運數,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則大有深意存焉。 [覺雙]妙!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相對照。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隻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冊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錯,[甲側]妙極!蓋女兒原不應私顧外人之謂。
便為人上人。[甲側]更妙!可知守禮俟命者終為餓莩。其調侃寓意不小。 [甲眉]從來隻見集古、集唐等句,未見集俗語者。此又更奇之至。
賈雨村到任後發現嬌杏,就是第二回中所寫甄士隐的一個丫鬟被賈雨村看上了,在門衛買線,以為甄士隐移居到這裡了,賈雨村找甄士隐,但是甄士隐出家了,其嶽父被公差傳喚,惴惴不安而去,歡天喜地而來。嬌杏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真是僥幸!命運兩濟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遙相映。英蓮,主。嬌杏,仆也。英蓮反無運,而嬌杏則兩全,可知世人原在運數,不在眼下之高低也。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隐贈銀之後,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周代每三年對鄉吏進行考核﹐選擇賢能﹐稱大比。隋唐以後泛指科舉考試。明清亦特指鄉試)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指及第),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貪求錢财,虐害百姓)之弊,且又恃才侮上(倚仗自己有才幹,輕慢上級或長輩。),那些官員皆側目(不敢從正面看,形容畏懼。)而視。[甲側]此亦奸雄必有之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一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性狡滑,擅纂禮儀(擅繤,私自編集;禮儀,封建社會朝廷指定的宗法制度和儀式。禮儀按規定由禮部制定,經皇帝批準,頒行天下,官員不得私自更改或編集,故“擅繤禮儀”罪名甚大。),且沽(故意做作以謀取)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比喻兇殘或勇猛的人)之屬,緻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人民的生活,生計非常困難)等語。[甲側]此亦奸雄必有之事。龍顔大怒,即批革職。[蒙側]罪重而法輕,何其幸也。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大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怒色,仍是喜笑自若,[甲側]此亦奸雄必有之态。交代過公事,将曆年做官積的些資本并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插妥協,[甲側]先雲根基已盡,故今用此四字,細甚。卻又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迹。[甲側]已伏下至金陵一節矣。那日,偶又遊至維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鹾(cuó)政(鹽務,指經管有關食鹽的事務。)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字表如海,[甲側]蓋雲學海文林也。總是暗寫黛玉。乃是前科的探花(科舉時代殿試一甲第三名),今已升至蘭台寺大人,[甲眉]官制半遵古名,亦好。餘最喜此等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之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之處。本貫姑蘇人氏,[甲側]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今欽點出為巡鹽禦史,到任方一月有餘。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爵位名),今到如海,業經(已經)五世。起初時,隻封襲三世。因當今(當今皇上)隆恩盛德(恩德深厚),遠邁(超過)前代,[甲 眉]可笑近之小說中,無故極力稱揚浪子淫女,臨收結時,還必緻感動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無人心之至。不知被〔彼〕作者有何好處,有何謝報到朝廷廊廟之上?真将半生淫朽〔污〕穢渎睿聰,又苦拉君父作一幹證護身符,強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富貴宦達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甲側]要緊二字,蓋鐘亦必有書香方至美。隻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 家中正支、旁支(正出、庶出)人丁都不興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同宗而非嫡系的親族)而矣,沒甚親枝嫡派的。[甲側]總為黛玉極力一寫。今如海年已四十,隻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于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甲側]帶寫〔賢〕妻。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沒有什麼辦法)之事。今隻有嫡妻賈氏(黛玉母親賈敏)生得一女,名黛玉,[蒙側]绛珠初見。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女如珍。且又見他聰明清秀,[甲側]看他寫黛玉,隻用此四字。可笑近來小說中,滿紙天下無二,古今無雙等字。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形容沒有子女或子女很少)之歎。[甲眉]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說中滿紙班昭(東漢班固與班超之妹,博學高才)、蔡琰(yǎn)(蔡文姬)、文君(卓文君 。漢 卓王孫之女,貌美,有才學。)、道韫(東晉詩人。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謝安侄女,王凝之之妻。曾在家遇雪,謝安問如何形容雪花,其侄謝朗答“撒鹽空中差可拟”,道韫認為“未若柳絮因風起”,受到謝安稱賞。後世因而稱女子的詩才為“詠絮才”。)。
且說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合适)之處暫且歇下。幸而兩個舊友亦在此境住居,[甲側]寫雨村自得意後之交識也。〇又為冷子興作引。因聞得鹾政欲聘一西賓(對家塾教師或幕友的敬稱),雨村便仗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隻一個女學生,兩個伴讀丫嬛,這女學生年又極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賈雨村得一美差:做黛玉的家庭教師:妙在隻一個女學生,兩個伴讀丫嬛,這女學生年又極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賈母病故,黛玉觸犯舊症,遂連日不曾上學,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閑步,在智通寺外村肆中沽飲三杯,遇到都中古董行中貿易的号冷子興者,從他口中寫出了賈府。
堪堪(漸近;漸漸)又是一載的光景,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侍奉病人喝湯藥),守喪盡哀,[蒙側]先要使黛玉哭起。遂又将要辭館别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讀書,故又将他留下。隻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甲側]又一染。觸犯舊症,遂連日不曾上學。[甲眉]上半回已終。寫仙逝,正為黛玉也,故一句帶過,恐閑文有防〔妨〕正筆。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閑步。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甲眉]大都世人意料此,終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書意在村野風光,卻忽遇見子興一篇榮國繁華氣象。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隐隐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朽敗。門前有額,題着“智通寺”三字。[甲側]誰為智者,又誰能通,一歎!門傍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甲側]先為甯、榮諸人當頭一喝。卻是為餘一喝。
<一部書之總批>
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甲側]一部書之總批。我也曾遊過些名山大刹(chà)(佛教的寺廟),到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來必有個翻過筋鬥來的(意思是比喻飽經世事動蕩或遭受過重大挫折後看破世情的人),[甲側]随筆帶出禅機,又為後文多少語錄不落空。也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着,走入看時,隻有一個聾腫老僧在那裡煮粥。[甲側]是雨村火氣。雨村見了,便不在意。[甲側]火氣。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甲側]是翻過來的。齒落舌鈍,[甲側]是翻過來的。 [蒙側]欲寫冷子興,偏閑閑有許多着力語。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甲眉]畢竟雨村還是俗眼,隻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意欲到那邊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興(對郊遊的興緻或對自然景物的情趣。)。于是款步行來,方入肆門,隻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内說:“奇遇,奇遇!”[甲眉]未出甯、榮繁華盛處,卻先寫一荒涼小境。未寫通部入世迷人,卻先寫一出世醒人。回風舞雪,倒峽逆波,别小說中所無之法。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貿易的号冷子興者。[甲側]此人不過借為引繩,不必細寫。舊日在都中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蒙戚雙]不贊出則文不靈活,而冷子興之談吐似覺唐突矣。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雨村忙亦笑問道:“老兄何日到此,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甚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閑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二人閑談慢飲,叙些别後之事。[甲側]好,若多談則累贅。 [蒙側]又抛一筆。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文沒有?”[甲側]不突然,亦常問常答之言。子興道:“到無有什麼新文。到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甲側]雨村已無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實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了。”[甲側]刳小人之心肺,聞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複以來,[甲側]此話縱真,亦必謂是雨村欺人語。 [蒙側]如聞其聲。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能逐細考查!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子興歎道:[甲側]歎得怪。“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這榮國兩門也都消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甲側]記清此句,可知書中之榮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當日甯榮兩門的人口極多,如何就消疏了。”[甲側]作者之意,原隻寫末世。 [甲側]此已是賈府之末世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遊六朝遺迹,那日進了石頭城,[甲側]點晴〔睛〕神妙。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甯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将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甲側]好!寫出空宅。隔着園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峥嵘軒峻,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裡,[甲側]後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淚,故不敢用西字。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蓊蔚洇潤之氣,那裡像個衰敗之家。”冷子興笑道:“虧你是個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雲,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甲側]二語乃今古富貴世家之大病。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将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甲側]甚字好,蓋已半倒矣。内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甲側]兩句寫出榮府。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甲眉]文是極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話則極痛極悲之話。 [蒙側]世家興敗,寄口與人,誠可悲夫。雨村聽了,也罕道:“這樣詩書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别家不知,隻說這甯榮兩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興歎道:[甲側]一轉有力。“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甯國公[甲側]演。與榮國公,[甲側]源。 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甯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甲側]賈薔、賈菌之祖,不言可知矣。甯公死後,長子賈代化襲了官,[甲側]第二代。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子賈敷(fū),至八九歲上便死了。隻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甲側]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隻愛燒丹煉汞(指道教徒用朱砂丹﹑水銀汞等燒煉所謂的仙藥。),[甲側]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歎歎! [蒙側]偏先從好神仙的苦處說來。餘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甲側]第四代。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到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隻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也到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喚賈蓉。[甲側]至蓉五代。 [覺雙]至此五代。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裡肯讀書,隻一味高樂不了(沒完沒了的高興快活),把甯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甲側]伏後文。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的異事就出在這裡。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甲側]第二代。娶的是金陵世勳(世代的功勳)史侯家的小姐為妻(書中賈母,史湘雲的祖姑史氏太君)。[甲側]因湘雲故及之。生了兩個兒子,長子名賈赦(shè),次子名賈政。[甲側]第三代。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甲側]記真,湘雲祖姑史氏太君也。長子賈赦襲着官。[覺雙]伏下賈琏、鳳姐當家之文。次子賈政,自幼好喜讀書,祖父最疼,原要以科甲出身(通過科舉考試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遺表,臨終前寫的奏折)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古代臣于君前稱自己已死的祖先、父親為“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甲側]嫡真實事,非妄擁〔拟〕也。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甲側]總是稱功頌德。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王夫人),[甲側]記清。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上進了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一子(賈蘭),[甲側]此即賈蘭也,至蘭第五代。一病死了。[甲眉]略可望者即死,歎歎!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元春),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bāo)(胎兒的胞衣。),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美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迹,[甲側]青埂頑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甲眉]一部書中第一人,卻如此淡淡帶出,故不見後來玉兄文字繁難。 [覺雙]正是甯、榮二處支譜。雨村笑道:“果然奇異,隻怕這人來曆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将來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件,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隻把那些脂粉钗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将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大奇了,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他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甲側]真千古奇文奇情。我見個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來色鬼無移〔疑〕了!”[甲側]沒有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厲色,并後奇奇怪怪之論。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曆。大約政老爺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緻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隻要你能夠窮究事物的原理,從而獲得知識。那麼就可以悟到參透玄妙的方法),不能知也。”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的(底細;緣由;詳情)。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非常仁慈大仁大義)者,則應運而生(本指順應天命而降生。現指人或事物适應時機、潮流而出現。)。大惡(大惡行;大罪過。)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時代太平;社會安定。),劫生世危(天下大亂)。<此書寫的是末世的故事,以此推敲,作者暗指當今的統治者必是“大惡者”>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大仁者)——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桧等(大惡者),[甲側]此亦略舉大概幾人而言。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是仁者所具有的)。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是惡者所具有的)。今當運隆祚(zuò)永(國運隆盛興旺,帝統傳世久遠)之朝,太平無為(無事。特指無戰争,無軍役之事)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都是大仁者>。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那些)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内,偶因風蕩,忽被雲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洩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适過,正不容邪,邪複妒正,[甲側]譬得好。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緻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則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甲側]恰極,是确論。置之于萬萬人之中,其聰明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蒙側]巧筆奇言,另開(生)面。但此數語恐誤盡聰明後生者。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亦必為奇優名娼。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遊,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旛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莺、朝雲之流,此皆易地相同之人也。”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甲側]女仙外史中論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覺愈奇。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遊名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甲側]先虛陪一個。所以方才你一說寶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隻這金陵城内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甲側]此銜無考,亦因寓懷而設,置而勿論。甄家,[甲眉]又一個真正之家,持〔特〕與假家遙對,故寫假則知真。你可知麼?”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系世交,兩家來往極其親熱的。便在下也和他家來往非止一日了。”[甲側]說大話之走狗,畢真。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家處館(在私塾中教書。)。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甲側]如聞其聲。 [甲眉]隻一句便一篇家傳,與子興口中是兩樣。到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學生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着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裡也明白,不然我心裡糊塗。[甲側]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寶玉之文,則正為真寶玉傳影。又常對跟他的小厮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号還更尊榮無對的呢![甲眉]如何隻以釋、老二号為譬,略不敢及我先師儒聖等人,餘則不敢以頑劣目之。你們這等濁口臭舌,[蒙側]固〔故〕作險筆,以為後文之伏線。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的很呢。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甲側]恭敬。設若失錯,[甲側]罪過。便要鑿牙穿腮(鑿穿牙齒和腮幫子)等事。其暴虐浮躁(脾氣易怒,輕浮好動,沒耐性。)頑劣憨癡,種種異常。隻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甲側]與前八個字嫡對。竟又變了一個人了。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猶拼命)笞楚(用木杖、竹闆等抽打)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悔。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後來聽得裡頭女兒們拿他取笑說,因何打急了隻管喚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讨情讨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疼急之時,想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蒙側]閑閑〔逗〕出無窮奇語,都隻為下文。遂得了秘方,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甲眉]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帏之傳。也因他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巡鹽林家坐了館。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友之規谏的。隻可惜他家幾個好姊妹,都是少有的。”[甲側]實點一筆,餘謂作者必有。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有三個亦不錯。政老爹之長女名元春,[甲側]原也。現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作女史去了。[甲側]因漢以前例,妙。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甲側]應也。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甲側]歎也。四小姐乃甯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春。[甲側]息也。 [覺雙]賈敬之女。因史老太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原應歎息,悲劇故事>[覺雙]複續前文未及,正詞源三疊。雨村道:“更妙在甄家之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豔字的。何得賈府亦落此俗套?”子興道:“不然。隻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餘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卻也是從弟兄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蒙側]黛玉之入甯〔榮〕國府的根源,卻借他二人之口,下文便不廢〔費〕力。他在家時名喚賈敏(黛玉之母)。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凡書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時若遇着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是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外孫,又不足罕矣。可傷其母上月竟亡故了。”子興歎道:“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隻看這少一輩的将來之東床如何呢!”雨村道:“正是。方才說這政公,已有了一個銜玉之兒,[蒙側]靈玉卻隻一塊,而寶玉有兩個,情性如一,亦如之〔六〕耳誤〔悟〕空之意耶。又有長男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後又生了一個,[甲側]帶出賈環。到不知其好歹。隻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将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子名賈琏,[蒙側]本家族譜,記不清者甚多,偏是旁人說來,一絲不亂。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甲側]另出熙鳳一人。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熙鳳是王夫人之内侄女>。這位琏爺身上現蠲(juān)的是個同知,也是不喜讀書,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隻在乃叔政老爺家住着<賈琏王熙鳳在叔叔賈政家住着>,幫着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到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琏爺到退了一射之地(一箭所能達到的距離,約當一百二十至一百五十步。)。說模樣又極标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男人萬不及一的!”[甲側]未見其人,先已有照。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甲側]略一總住。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幾個人,都隻怕是那正邪兩賦(除了正和邪之外的第三種人性)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甲眉]非警幻案下而來為誰!子興道:“邪也罷,正也罷,隻顧算别人家的賬,[蒙側]筆轉如流,毫無沾滞。你也吃一杯才好。”雨村道:“正是,隻顧說話,竟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着别人家閑話,正好下酒,[甲側]蓋雲此一叚話,亦為世人茶酒之笑談耳。即多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甲側]畫。“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進城再談,未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還了酒賬。[甲側]不得謂此處收得索然,蓋原非正文也。方欲走時,又聽得後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甲側]此等套頭,亦不得不用。雨村聽說,忙回頭看時——
[戚回後]先自寫幸遇之情于前,而叙借口談幻境之情于後,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雖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
雨村之遇姣杏,是此文之總冒,故在前。冷子興之談,是事迹之總冒,故叙寫于後。冷暖世情,比比如畫。
有情原比無情苦,生死相關總在心。也是前緣天作合,何妨黛玉淚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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