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舊京普通人家兒,短則三五天,長不過十天半月,總可吃頓炸醬面,打鹵面卻不能如此随意。按過去老論兒,一般家裡辦壽才打一次鹵。這一方面表示吃打鹵面須有一個規格較高的由頭兒,另一層是打鹵面的成本遠高于炸醬面,且費時費力。即便殷實富戶,也不把打鹵面當做家常便飯。這不光是價值貴賤問題,裡面隐隐約約含着些打鹵面品質身價的意思。太随便,打鹵面也就沒意思了。
老北京打鹵面或可算是北京專屬。筆者走過中國絕大多數省份,晉、陝、魯、豫、冀、津等面食大省,很少見老北京打鹵面。即便在北京,以“鹵”佐面,也不是籠而統之都叫“打鹵面”。比如茄子鹵,西紅柿雞蛋鹵,三鮮鹵,醋鹵等,用料不同,做法不同,叫法也不同。這些“鹵”中,不勾芡的叫汆兒(也叫汆兒鹵和清鹵),勾芡的叫芡兒鹵(也稱混鹵)。但都不能叫“打鹵面”。隻有以白湯、肉片兒、口蘑、黃花兒、木耳、雞蛋等勾芡而成者,才可稱“打鹵面”。
打鹵面是老北京壽宴上的“角兒”,而且是蹲底大軸兒。舊京人家兒,隻要辦得起壽宴,菜品可以将就,最後這個“大軸子”必須得壓台。固然每家兒的手面寬窄各有不同,但這鍋鹵,該花錢的地方兒萬不能省。不然幹脆換汆兒面或炸醬面,也就别顧及那些體面。再不然連壽宴亦可不辦。硬撐着窮對付總欠高明,北京話管這路言行叫“shun”(二聲。有音無字,指寒酸)。
老北京打鹵面所需原料大緻有五花兒肉、口蘑、松蘑、香菇、幹貝、海米、木耳、黃花兒、雞蛋等。其中口蘑是至要。口蘑産于内蒙古東西烏旗及大興安嶺等地,為白色野生傘狀菌類。産量低,味道極鮮美,屬菌中珍品。舊時,京北張家口為蒙古牛羊及山貨集散地,該菌由此得名“口蘑”。講究人家兒,無口蘑不打鹵。一般不以南方産的各種菇類代替口蘑。筆者頗頑固,始終堅守無口蘑不打鹵之定規。
打鹵是件麻煩事,上手操持,費心勞神帶受累。三指厚帶皮鮮五花兒洗淨下鍋,加蔥姜、大料、料酒,文火煮七成熟,撈出晾涼。此謂之“煮白肉”。撈淨煮肉湯中的細碎作料兒待用,此稱之為白湯。打掉白湯上凝固的浮油。白肉切片兒,以兩分兒厚為佳。不可切得飛薄,否則肉片兒一煮就化了。六七十度熱水,分别發泡口蘑、松蘑、香菇、木耳、黃花兒、幹貝、海米。第一遍泡蘑菇水切不可倒掉,經長時間沉澱,沙塵落底,篦出淨水留用。口蘑個兒小,細沙深藏,洗時須格外仔細。吃時牙碜是大敗筆。
白湯上鍋,兌入蘑菇水、泡發幹貝海米水,放入各種蘑菇及幹貝海米木耳,文火至少40分鐘吊蘑菇湯。之後加入黃花兒及切好的白肉。再加醬油、料酒、鹽。鍋滾開後,勾芡。芡兒成,将打好的雞蛋均勻撒入。待雞蛋凝固成片兒後再用勺子兜底攪動,以免澱粉結塊兒扒鍋。最後炸一勺兒花椒油,均勻潑于芡兒鹵之上。鹵成。
打好的鹵呈深黃色,明油亮芡兒。透過表層花椒油,鹵中白肉片兒、蛋花兒、木耳、黃花兒、口蘑等赫然在目。肉香、蘑菇香、花椒油香,無一味不誘人,嘴急的主兒當時就許盛一碗解饞。緣于鹵稠,裡面的肉片、雞蛋、蘑菇、幹貝、海米等用料均不沉底,盛鹵時每勺兒都應有“幹貨”。鹵講究吃到最後一口不懈。
時下的北京飯館兒,絕難見到筆者所說這種鹵。這種鹵用料真砍實鑿,精且足,且費力費時還須手藝。開飯館兒是做生意,不是求道四至兒追求極美的藝術創作,再好的鹵也賣不出魚翅的價兒。所以店家誰也不去花這份心思受這個累。再一層,眼下真懂行的人實在不多。筆者有兩回親曆足可說明此點,後面有述。
打鹵面碼兒,與炸醬面迥然不同。打鹵面,名為吃面,實為喝鹵。五寸碗兒,必須是三分面七分鹵。鹵切忌齁兒鹹。打鹵面就為讓吃主兒白嘴兒喝着口滑合适,故而其面碼兒以醬菜為主。大緻有,腌胡蘿蔔切絲,腌芹菜切末兒,醬甘羅兒,八寶菜等。這些醬菜根據吃主兒口味,或“六必居”或“天源醬園”。另再切盤兒青蒜末兒。炸醬面碼兒的黃瓜絲、蘿蔔絲等在此均不對路。
筆者的打鹵面,被攪過兩次局。
頭一次是十年前,本家大姐六十喜壽,特囑咐本人無需其他壽禮,但請打鹵一鍋。生日宴擺在某酒樓。筆者頭天下午落(lao)桌(指提前預備),當日一早起火見開兒吊湯,勾完芡,連鍋端至酒樓。囑咐後廚師傅待上壽面時,再現炸一勺兒花椒油澆上即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三桌席面的家人翹首等着挑壽喝鹵(吃壽面用筷子挑面條兒謂之“挑壽”)。酒樓掌櫃的喜滋滋把鹵盛了三盆兒分桌端上。席間笑語喧鬧誰也沒細瞧,大夥兒搶着挑壽盛鹵,端起碗就喝。剛一入口,隻聞滿屋嗽聲,好幾位被嗆得鼻涕眼淚。本人一嘗,也嗆得幹嗽不止。敢情後廚把花椒油換成了辣椒油,楞把本人這出“大軸兒”瓷瓷實實攪合砸了。
第二次是七年前本家長兄六十壽宴,在另一家酒樓。本人的壽禮照例是打一鍋鹵。上次全家被灌了辣椒水兒,這次特地囑咐後廚,澆花椒油,可千萬别當成辣椒油。酒樓掌櫃自以為是行家,拍着胸脯對筆者說:“咱北京打鹵面哪有澆辣椒油的,當然是花椒油了,這還勞您囑咐?”又到“挑壽”時,家人端起碗一喝,立時眉頭皺起,嘴裡的鹵含而不能咽。本人趕緊嘗了一口,絕好的一鍋鹵轉眼成了“鹽湯兒”(北京話稱腌鹹菜缸裡的液體為“鹽湯兒”),齁兒鹹,全然不能“喝鹵”。未及我等張嘴,掌櫃的得意言道:“我在後面嘗了嘗您帶的鹵,太淡了,這怎麼拌面啊。我們講究鹹中有味淡中鮮,鹵不夠鹹兒香味兒根本出不來,我特地給您加了兩勺子鹽。怎麼樣,味兒厚多了吧?”
這位掌櫃的根本不懂“打鹵面”的褃節兒是“喝鹵”,卻照樣兒開着号稱老北京風味兒的酒樓。或許這就叫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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