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山村校面貌的90後教師
5年後,回憶起第一天到校,何義穩清晰地記得,老校長郭俊義見他沒哭,問:“你為什麼沒哭呢?”
一句話心酸地道出了梁家川小學曾經的痛處——因為地處偏遠、條件艱苦,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來過年輕老師了。
從湖北省十堰市鄖西縣縣城驅車向西,兩小時後到達六郎集鎮,周圍開始出現連綿的山。再走将近一小時,梁家川小學就顯露在雨後霧氣濃重的山頂。這是一所不完全小學,輻射周圍3個村,從學前班到四年級共83名學生。
當時的何義穩或許無法想見,短短5年後的今天,梁家川小學的7名老師有6名是90後,他們年紀最大的出生于1990年,最小的出生于1994年。而這個年輕的群體,把這所學校的面貌徹底改變了。
他們共同守護着大山裡的孩子,也與孩子們一同成長。
“隻有把年輕老師留住,這所大山裡的學校才有希望”
2013年秋季開學的前一天,梁家川小學迎來了幾十年來的第一批年輕老師。
送何義穩和另外兩名老師去學校的車,是時任六郎鄉中心學校黨總支書記明金波專門借的。因為擔心條件不好,怕老師當場就走,明金波堅持開車送何義穩和另外兩名老師過來。
車向着大山深處開了一個多小時。雖然做足了心理準備,但剛一下車,兩名女老師還是忍不住哭了。
當時,“全面改薄”項目正在進程中,呈現在他們面前的,與其說是一所學校,更像是一個尚處雛形階段的工地。
暑假剛剛翻修好的幾間平房就是教室,走出教室,外面是泥巴地,何義穩連路都走不穩。學校不通水,沒有廁所,沒有手機信号。剛工作那些日子,家就在六郎鄉的何義穩四五天都沒能跟家裡聯系上,把父母急壞了,特意托一位親戚跑到學校來找他。
次年,還沒等到“全面改薄”項目把教室都建好,與何義穩一起來的兩名老師就相繼申請調去了其他學校,提前告别了白天在教室前面上課、晚上在教室後面鋪床睡覺的日子。但何義穩堅持了下來。
所以,當2015年老校長郭俊義因病去世後,中心校領導來梁家川小學确定新校長人選時,臨危受命的何義穩并沒有退縮。雖然,當時在很多人的心中都有這樣的疑問和念頭:一個1991年出生的小夥子,能擔起校長的擔子嗎?“先試試吧,不行再換。”
“隻有把年輕老師留住,大山裡的學校才有希望。”何義穩說。而此前他也一直在反思,為什麼學校這麼多年沒有年輕人願意來,為什麼年輕老師來了又走?
何義穩下了自己的判斷:最基本的措施是改善硬件環境。
網絡,是何義穩最先着手解決的問題。
由于信号不好,老師在這裡與外界信息不通,向中心校交的材料,都需要親自去送。何義穩記得,有一次去中心校交表格,因為要與郭校長溝通修改的細節,何義穩來回跑了三趟,花了大半天時間。
老師們曾自費購買無線網卡,學校信号最好的地方是廁所,于是,老師搬着桌子去廁所收發郵件,成了校園一景。那時,學生的課餘活動也僅限于打球和做操。
何義穩向中心校寫申請,2015年8月,梁家川小學成為全村第一個通網的學校。何義穩又買來路由器,學校通了無線網。
随後兩年,學校陸續又來了幾位年輕老師。2016年學校微信公衆号開通。他們努力拓展的曝光度,帶來的直接回報是學校得到更多的關注,社會捐助也接踵而來。
學校有了空調、圖書角、打印機,老師有了辦公桌椅、電腦,漏水的屋頂也被修繕一新。晚上,孩子們伴着播放睡前故事的廣播入眠。今年3月開始,梁家川小學的孩子們還能通過遠程視頻,接受純正的英語口語課程。
2013年年初,明金波第一次來到梁家川小學時,50多歲的陳世林正在收拾房頂的瓦片,一個黝黑的高個老頭兒在下面扶着木梯。這個老頭兒就是郭俊義。
“這種事讓年輕人來幹吧。”明金波說。
郭俊義嘿嘿笑了兩聲:“他才五十過一點兒,目前是我們學校最年輕的老師。”
明金波臨走時,郭俊義喃喃道:“如果領導真的擡愛我們,就給我們分兩個年輕教師來,學校沒有活力。”
郭俊義沒有親眼見證的是,年輕老師不僅來了,還把學校當成了家。
“未成家先當媽”
5月24日是學前班的柯思語4歲的生日。晚上7點半,忙碌了一天的王珊珊終于得空,把禮物送給了她。她準備了紫色小熊和黑白小狗的玩偶,柯思語挑了小熊。
王珊珊猜對了——“我就知道思語喜歡這個。親老師一個,好閨女。”王珊珊把柯思語抱起來放在腿上,兩人用美圖秀秀自拍,拍了幾次,滿意後,王珊珊把照片發給了柯思語的媽媽。
2014年,甘肅張掖姑娘王珊珊從漢江師範學院畢業,留在了鄖西。
王珊珊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高、這麼深的大山,也沒走過這麼崎岖的山路。第一天報到,因為路陡,原本暈車的王珊珊坐在皮卡的後座晃來晃去,“吓得都沒有暈車”。
車停了。她以為眼前插着紅旗的二層民居就是學校,但何義穩手指向不遠處的平房。“學校不應該起碼是兩層嗎?”王珊珊真切地體會到了心理落差。
“挺好的,放心吧。”她還是對父母說。
還是放不下心,當過兵的父親來了次突擊檢查。他去成都出差後轉道十堰,又坐車到鄖西,在鄖西汽車站碰見人就一個個地問:“梁家川小學你們知道嗎?”人們都說不知道。他心裡涼了半截。直到到了鎮上,才有人知道六郎鄉和學校。
父親給王珊珊拎了好多她愛吃的蘋果。學校還在施工,到處零零亂亂。看到學生用的還是已經被淘汰的黑色桌椅,父親心情複雜。臨走,父親給她兩個選擇:第一立馬跟他走,第二硬着頭皮幹下去。
好強的王珊珊留了下來。“這是一件正确的事,心裡認定的事就要做好。”
這樣的信念,共同支撐着梁家川小學的老師們走過一個又一個日夜。
汪蘋是從網上知道的梁家川小學,“當時覺得這群老師很偉大。如果我也能去,應該能學會不少東西。慢慢地,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不久後的2017年8月,汪蘋與聞先磊、吳豔一起成了梁家川小學的新老師。
外出學習時,聽說汪蘋是梁家川小學的老師,其他人都會“唰”地向她投來關注的目光。但汪蘋不敢多說話,“因為自己剛來,還有很多不知道,怕做得不夠好,給這個群體丢臉”。
出生于1994年的汪蘋是梁家川小學老師中年齡最小的一位。剛開始,學生對上學有抵觸情緒,被送來時一直扒在校門的欄杆上不願進學校。汪蘋就把學生抱下來,一個抱在懷裡,一個放在腿上,一直哄到不哭了為止。
入學不久,學前班的賈禮麗經常尿褲子,那時候汪蘋對學校工作還不熟悉,睡得晚。于是,每晚11點多,汪蘋都會叫她起床上廁所。一個月後,改掉了她尿床的習慣。“那個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她的小媽媽一樣。”
每周二的晚餐孩子們都會吃水煮蛋,蛋被小心吃光,蛋殼完整地保留下來。在蛋殼上,孩子們用鉛筆勾輪廓,用彩筆塗上顔色。去年冬天,一年級教室外擺滿了這樣的作品——那是孩子們送給汪蘋的禮物。有的蛋殼上還歪歪扭扭寫着汪蘋的名字。“我從來沒有跟他們說過我叫什麼名字,他們說是從我課本上看到的,那一刻真的很感動。”
一年來,汪蘋看着孩子們一點點長高,變得更懂事。而她也從未想象,現在的自己竟然可以花一個小時,給孩子反複講解一件簡單的小事。
遠離喧鬧的大山,正磨砺着這群年輕人的心智。
中午,學生們排隊走進食堂吃飯。王珊珊站在門口,提醒孩子慢點吃。“這兩個娃一開始碗都不會用。”“這個愛撒嬌賣萌,那個頭發自來卷。”
“我們這是未成家先當了媽。”說這話時王珊珊笑了笑。
“不要叫我何校長”
去年,吳豔剛到校時,稱呼何義穩為“何校長”。何義穩糾正她:“不要叫我何校長,叫我何老師就行。”
平等、有事大家一起商量一起幹的氛圍,把這群年輕老師凝聚了起來。
随着“全面改薄”項目的實施,教室翻修好了,泥巴路變成了水泥路,大通鋪沒有了,課桌椅、餐桌椅、體育器材全部換新。望着硬件條件得到改善的校園,何義穩覺得還缺點什麼。
他騎車從附近其他學校“化緣”來桂花樹、香樟樹、太陽花。山區土層薄,老師們用推車從外面把土一車車運來。太陽花是一叢叢長的,老師們把根擇開再分株栽上。後來,老師們又從網上買來三葉草的種子、紅葉石楠、月季花,學校的顔色不再單調。
一開始,陳世林從自家院子裡拿來幾株爬山虎幼苗,僅有手掌長度,如今已爬滿一整面牆。
宿舍的屋頂上五顔六色的星星、月亮,窗戶上的窗花,蚊香盒旁手工折的花,鏡子圍了一圈綠色的“小草”……老師帶着孩子做的手工,也貼滿了學校的各個角落。
走進梁家川小學,進門花壇的欄杆、教室門上插滿了小的塑料風車。王珊珊告訴記者,一次,有學生提出,自己出去玩的時候見過好多風車,也想要風車。老師們商量,紙風車會被雨水打濕,于是從網上花100多元買來300個塑料風車,由學生插在校園角落。
去年學校開放日,陳支慧和陳傑的姥姥郭清梅在學校食堂吃到了土豆炖雞肉、炒包菜、炒蘑菇和西紅柿雞蛋湯。
郭清梅說,上學後,兩個孩子更懂禮貌、更講衛生,膽子也變大了。“孩子在學校比在家照顧得還好。”
為等這句話,梁家川小學的老師們用了5年。
5年前,何義穩剛到校時,家校關系非常緊張。因為雙方缺少溝通,學校不理解家長,家長不理解學校。
改變從一場曆時兩小時的談話開始。
2014年4月,中午午休,何義穩騎車十幾裡路看望自己班上生病的學生。學生家長不但沒有歡迎,反而态度非常不好。何義穩聽他說完,說:“我們坐下慢慢聊。”随後,何義穩用了兩個小時,家長的态度才慢慢轉變。
這件事後,何義穩認識到,溝通是家校關系的橋梁。
老師們開始利用周末時間家訪,主動走進孩子的家庭,聊在校表現,拉家常。山區村民大多住得分散,最遠的走路兩個小時,一來一回,往往花費大半天時間。
也是通過家訪,老師們才了解了學生家庭的真實情況。
“好多孩子在學校裡面還算輕松,周末回家反而比在學校更累。”在家訪的路上,何義穩有次看到一個學生背着書包,一邊放牛,一邊趴在石頭上寫作業。“他在學校作業都寫得工工整整,回家就寫得很潦草。以前老師都不理解,還批評他。”何義穩說,“光待在學校很難了解孩子真實的家庭情況。”
冰是一點點融掉的,“一開始剛畢業,在心理上抵觸跟家長打交道,現在,跟家長打成一片。手機出問題或者打印,他們都到學校來,像是自家親人一樣。”何義穩說。
“孩子的眼睛裡有了光”
梁家川小學的一天從早上6點開始。
夏天,值周的老師把空調打開給宿舍降溫。
6點20分,未等起床鈴響,宿舍裡就開始忙亂起來。孩子們穿衣服,疊被子,井然有序。洗完臉,三四年級的女生先給自己紮辮子,再幫年紀小的紮。
山區的孩子,在純真之外,已早早地懂得照顧自己。
59歲的陳世林是在上世紀80年代來到梁家川小學任教的。何義穩到校時,陳世林是學校當時最年輕的老師。談起近幾年學校最大的變化,陳世林說,年輕老師帶來了網絡教學和音樂,校園環境和文化生活一下子豐富起來。“以前孩子跟老師總有距離感,現在孩子們是在玩中學,學中玩,沒有嚴格的師生界限。”
王珊珊記得,剛到校時,孩子們不會講普通話,衛生習慣差,最重要的是,孩子的眼睛裡沒有光。
慢慢地,孩子願意跟這群年輕老師親近、傾訴。學生會把家裡的苦惱、渴望得到關注的心情寫在信中交給聞先磊,每一封信聞先磊都會回複。
去年,楊靜胳膊受傷有20多天沒在學校。到校時正是下午的課外活動時間。“楊老師!楊老師!”所有學生湧到校門口迎接她。汪蘋記得,每次假期回來,都有孩子撲到她身上問“老師你去哪兒了”。
何義穩生日時曾收到學生的一份禮物,他打開包裝,是一元、一角、五角的錢,一共10元。何義穩不要,把學生急哭了,從身上摘下護身符,并把一張小紙條塞給何義穩:“我從小爸爸不要我,你就像我的爸爸一樣照顧我。”
“與孩子們在一起,感動之外,還多了一份心疼,他們承受了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事。”王珊珊說。
雖然私下裡與學生打成一片,但課堂上的王珊珊相對嚴肅,并有自己的課堂規則。
王珊珊的課堂上氣氛積極,不少坐在後排的學生因為太想回答問題,舉手時急切得都要站起來了——他們瞄準了王珊珊手裡的加分卡片。王珊珊說,因為還是低年級,這種激勵方法重在引導孩子的課堂興趣。相應地,還有批評警告的黃色卡片。
孩子是老師的一面鏡子。走進學校,孩子會主動跟你打招呼。餐廳裡,大孩子先幫小孩子打飯然後自己才吃——“以大帶小”、相互促進是梁家川小學的特色。多個細節一遍遍确認着,這所山區小學的孩子們,“眼睛裡有了光”。
“孩子在學校裡都是開朗的、開心的,這就足夠了。”何義穩說。
老師給學生傳遞了什麼?王珊珊認為,是習慣、心态、視野。
這群年輕人讓孩子們感受到溫暖,也讓他們知道,大山外有鄖西縣,鄖西縣外有十堰,十堰外還有更廣闊的世界。
《中國教育報》2018年09月20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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