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末,《書之極》出版問世,
旋即獲選2020年“中國最美的書”。
它展現了“書”這個載體做到極緻能做成什麼樣子:
24位藝術家的作品入選,
有常玉、趙無極、薩爾瓦多·達利、安迪·沃霍爾、亨利·馬蒂斯……
甚至還有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君特·格拉斯。
常玉《陶潛詩集》
這些作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藝術家手作書,
是以版畫印制的技術,
用手工紙張限量印制而成,
多的話印一兩百本,少的全世界僅有一本。
大部分藝術家手作書未經裝訂,
内頁可以直接拿出來欣賞、辦展。
還有的書就是幾塊木闆、幾件雕塑,
甚至是一塊磚,
價值少則幾萬,多則上百萬,
珍品都被全世界各大博物館、圖書館收藏。
井上有一《俎》
《書之極》的作者叫王骥,
他也是迄今為止中國唯一的藝術家手作書藏家,
1月初,我們來到北京他的家中過了把眼瘾,
聊起了他做這本書的初心,他說:
“這些東西看到的人少之又少。
我把它們稱為‘紙面上的珠穆朗瑪群峰’,
我想把峰頂的風景,和更多人分享。”
自述 王骥
撰文 餘璇 責編 石鳴
一條采訪王骥現場,攝影:潘焰榮
王骥剛過42歲,出生于内蒙古呼倫貝爾,逍遙自在,到處亂跑是他融在血液裡的天性。
他大學時的專業是“電力系統與自動化”,和藝術八竿子打不着邊,但他卻偏偏愛上了藝術,和很多國内外藝術家成為了好朋友。
十幾年前,王骥“入坑”藝術家手作書,一有空就在意大利的藝術書工坊、歐洲的舊書店和各種拍賣會上搜尋,斥巨資收藏了200多本藝術家手作書,包括常玉的《陶潛詩集》,還有君特·格拉斯的《索菲走到了蘑菇叢中》。
這些藝術家手作書雖然以書為載體,卻也是實實在在的藝術作品。達利、安迪·沃霍爾、馬克·夏加爾、井上有一……許多頂級的畫家、攝影家、雕塑家,甚至是裝置藝術家,都曾創作過他們的藝術家手作書。隻不過這些可以被“閱讀的藝術品”,在中國還鮮有人知。
有些書存世量很少。像法布裡西奧·布拉吉利的《磚》,藝術家本來希望做50本,但是實際上隻做了5本,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損毀了3本,最後隻剩下2本。一本在王骥的手中,另外一本在米蘭的圖書館裡。
雷蒙德·莫萊蒂《馬薩達》
與一般藏家不同,王骥很願意和好友分享他的收獲。他曾經把張向東、熊亮、張立憲、沈颢、令狐磊、範緻行、萬能青年旅店樂隊等好友“分批”邀到他30平米的蝸居中,展示自己的所藏。觀者無不咋舌贊歎:還有這麼棒的書?!
“當然每次不能來超過4個人,否則就沒地方站了。”
這十幾年來,他不換房不換車,唯一不斷購入的就是好書和好酒。幾個月前,他艱難地從意大利回國,随身帶了2個大行李箱,每個箱子裡隻裝了一本藝術家手作書,“實在是太大了!”
我們看到了其中一本,出自西班牙藝術家喬瑪·帕蘭薩之手,重量差不多剛好重達20公斤,得兩手并用才能把書拿起來。
亨利·馬蒂斯《阿波利奈爾》
2019年,在好友的“忽悠”下,他幹脆關掉了自己的公司,專心為這些美麗的書寫起了“傳記”。又找來資深攝影師閻實、設計師潘焰榮來拍攝圖片和設計圖書,終于在疫情嚴峻的2020年完成了《書之極》的制作和出版。
據說,光是圖片就拍了3個星期,圖書打樣也有十幾稿,最後的成書紙張更來自6個不同的國家和地區,隻為“按照藝術家手作書的标準”呈現給讀者“如親眼所見般的效果”。
這也是中國第一本全面、系統介紹藝術家手作書的“教科書級别”出版物。
書出版後,媒體們紛至沓來,既想看一看這些精美絕倫的藝術品,更想看一看“書癡”本人。
為了方便展示,王骥把一部分藝術家手作書從閣樓的小書房搬到了客廳,堆了一沙發,牆上是荒木經惟的寶麗萊相片,五彩斑斓的,和這些美麗的書相映成趣。另外還有四幅王廣義的畫作,其中有3幅是堂吉诃德主題。
王骥說:“我覺得藝術家手作書的收藏也像堂吉柯德一樣,是一個孤獨的探索過程。既然我收了這些美麗的書,就有義務讓更多的人看到他們,了解他們。”
以下為王骥的自述:
我是從2007年開始收藏藝術家手作書的,前前後後大概收藏了200多本。在那個年代,中文語境裡并沒有和artist’s book相對應的概念,我們把它翻譯成“藝術家之書”。
後來徐冰老師對它做了定義,把它翻譯成“藝術家手制書”。而我從收藏的角度出發,把它翻譯成“藝術家手作書”,更強調手作的部分,看重藝術家本人的親自參與。
目前我收藏的藝術家手作書,單本最貴的幾十萬,有的書我可能會收藏好幾個版号,就會花上百萬的價格。
阿爾納多·波莫多羅《玫瑰與天空之喜悅》封面。他的版畫和他的雕塑一樣,具有極強的辨識度,采用了墨魚的魚骨作為雕塑的基本模具,這種技藝隻在意大利近亞得裡亞海中部的一些家族中流傳。也正是由于采用了這一技術,本書中的4幅版畫具有極強的肌理。
我第一本花大價錢買的,是意大利藝術家阿爾納多·波莫多羅(Arnaldo Pomodoro)的作品——《玫瑰與天空之喜悅》。
那是2010年,在意大利一個藝術展上,當時它擺在Lucio Fontana的畫旁邊。Lucio Fontana在藝術史上被稱為“空間主義之父”,一幅畫大概要上千萬人民币。我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書,能擺在Lucio Fontana的作品旁邊出售?
阿爾納多·波莫多羅《玫瑰與天空之喜悅》的内頁
另一本讓我花了大價錢的書,是趙無極的《亨利·米修詩選》,那是我2015年在國内的一個拍賣會上拍到的。
當時我就是沖着這件作品去的,也覺得應該沒有人會跟我競争這樣一本書。不過比較特殊的是,有一枚直徑大概在7厘米左右的趙無極的紀念币,跟這本書放在一起拍賣,可能是應賣家的要求。
結果拍這本書的時候,我前排有一個大姐,我舉牌她就舉牌。我就在想,難道藝術家手作書在中國已經開始流行起來了嗎?想不通,沒聽過其他人有這種這種愛好啊。怎麼辦?
因為我勢在必得,所以咬着牙也要把它買下來,最後比預期的價格大概高出一倍。
銅鑄趙無極紀念币
拍賣會結束散場,我正好跟大姐走在一起,就問:您為什麼會對這本書感興趣?她看了我一眼說,其實我就是對紀念币挺感興趣的。
我當時心裡那個百感交集啊,心裡想大姐您早說啊,您要早說的話,您看我就一個起拍價格,我把這本書拍下來,然後把紀念币送給您。您也拿到您想要的東西,我也拿到了我的書,然後我省了很多錢,不是皆大歡喜嗎?
别人當更值錢的藝術品,我當沒那麼值錢的書
我不知道我的家是不是一條拍攝過的所有人物裡最小的一個。房本面積隻有30多平米,其實是一個小躍層,樓下是會客、廚房和餐廳的綜合空間,樓上是“書房”和“卧室”。
因為沒有地方,很多時候藝術品買回來以後,我就把框拆掉,送人,單獨保留畫面的部分。
馬克·夏加爾《熱帶雨季的信劄》
在中國,很多人買藝術品不是買藝術,他買的是創作這幅作品的藝術家的名字。這件作品、這個畫面,可能因為這個名字而變得值錢。但對于我來說,書籍本身比藝術家的名字更重要。
這也是我沒有收藏畢加索的手作書的原因。我也沒有收藏米羅的,因為我覺得他們做的書都不夠好看。
安迪·沃霍爾《安迪·沃霍爾索引》。采用了立體書的設計,出版時被意大利評論家批評為“離經叛道”。
安迪·沃霍爾的這本書是我在德國的一個拍賣會上拍來的。拍賣的圖錄很簡單,隻有兩張圖片,我并不知道它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态,是新的還是舊的,有損毀還是什麼樣的。
當時因為我人在意大利,而且沒有固定地址,所以我隻是下了一個書面委托,拍下這本書後就寄到我香港的朋友那裡,直到一年多以後,我才收到這本書。
當我打開以後,才發現這是一本很精美的立體書,而且書裡有15個安迪·沃霍爾的親筆簽名。
這絕對是意外的收獲。按照藝術品的邏輯,這裡每一個有簽名的頁面都可以單獨裁下來,作為一幅作品出現在二級市場上。
君特·格拉斯《索菲走到了蘑菇叢中》的内頁插畫
大家都聽說過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君特·格拉斯和他的《鐵皮鼓》,其實他不僅是小說家,還是個藝術家,一生舉辦過100多個個展。
他自己也說,我隻在不畫畫的時候才寫點文字。就寫出了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真是“玩票兒”的最高境界。
君特·格拉斯的手作書中有大量的手稿、詩歌與繪畫草圖
在收藏這本《索菲走到了蘑菇叢中》之前,我并不知道它是君特·格拉斯的作品,我隻是單純地喜歡這本書。
2015年,徐冰老師從我這裡借了17本書去展覽,其中就包括這一本。在開幕式上看到展簽,我才發現它是君特·格拉斯的作品,就覺得這是對我眼光的一個肯定。
寫《書之極》的時候,我在一本書裡找到了當年君特·格拉斯創作這本書的照片,更意外地發現:君特·格拉斯的書是我的朋友安琪拉·歐其賓迪,手把手教他創作出來的。
8位藝術家聯合創作的《20世紀的意大利雕塑》,金色雕塑部分表面鍍24k純金。
《20世紀的意大利雕塑》這本書,是八個意大利當代雕塑家聯合創作的,他們都是公認最優秀的藝術家,到現在隻有兩個人還在世,其餘6位都已經過世了。書完成後,基本上都被美術館、基金會這樣的機構所收藏。
我對這書一見傾心,正好書的三個主創人員都是我的朋友,他們手裡還有大概十幾本。我就問,有沒有榮幸能夠收藏你們手裡的這些書?
結果他們開了一個會讨論,覺得我不是那種今天買了明天就賣了的人,是出于“真愛”,才同意了我的請求。我就把他們手裡的這十幾本都收藏下來了。
我家裡kaws的玩偶,買的時候也很便宜,我當時是拿它挂衣服。朋友去到我公司,都驚呆了,說你用它來挂衣服?你知道現在有多貴了嗎?可它就是我生活裡的一部分,我買它,就是喜歡,從沒想過将來有一天我會把它賣掉或者是怎麼樣的。
在收藏這件事情上,我的夫人從來沒有跟我産生過矛盾,她充分信賴我,我覺得這是很大的幸福。
王骥和夫人袁媛與安琪拉·歐其賓迪(中)
像人生一樣,永遠未完成
一本藝術家手作書的創作,就像一曲爵士樂的演奏,是一個團隊合作的過程。藝術家先要對創作作整體脈絡的把握,然後請手作書工坊協助完成後面的工作:制版、用紙、定版、上色、裝裱、裁切……最後一步才是簽名、标版。
因為主要采用版畫的技術,所以藝術家手作書發展的黃金時期,跟版畫發展的黃金時期是完全吻合的。
《書之極》裡收錄了安琪拉·歐其賓迪的《版(闆)》。安琪拉·歐其賓迪當年是跟畢加索、米羅、杜尚這些人一起工作的,現在已經80多歲了,她一共制作過70多本藝術家手作書,共計900多件版畫母版。
安琪拉·歐其賓迪《版(闆)》
書名“Tabula”是意大利語,既有木闆的“闆”的意思,也有版畫的“版”的意思。
封面,封底都是木闆,打開書,封二是一幅版畫的母版。書裡一共有4頁紙,第一頁,看到顔色很豐富,然後是第二頁、第三頁、第四頁,但是這個過程中它沒有重複地塗金粉,就造成了一種效果,顔色越來越淺,直至無色。
随着版畫中的印迹越來越淺,能從中看到随着時間的流逝。與此同時,因為這本書的母版已經在這裡了,所以這也是唯一存世的一本。
其實人人都可以做手作書,就像做手帳一樣,但是如果沒有藝術家的親自參與,就不叫藝術家手作書,叫“手工書”可能更合适一些。
薩爾瓦多·達利創作的藝術家手作書《巴巴奧》(Babaouo)
還有一本書,是卡斯多内·馬裡亞尼送給我的,他是意大利米蘭布雷拉國立美術學院的前校長。
他特意在書中留下了幾頁空白,說什麼時候我把創作的滿意的詩寫在這幾頁空白中,這本藝術家手作書才能真正的完成。這就是我們兩個人共同創作的作品。
在某種意義上來講,藝術家手作書,它是一個永遠都沒有完成的作品。藝術家也不會因為“未完成”而限制自己的創作。
安琪拉·歐其賓迪年輕的時候,畢加索曾經給她畫過像,後來她和老公想要出去旅遊,就把畢加索的畫像給賣了。我曾問她是否後悔,她笑眯眯地回答說,認識畢加索,是我人生中無法忘懷的相遇。
這讓我明白了,對藝術家而言,一幅作品并沒有那麼重要,思想的觀念性和永不停止的實驗才是最重要的。
與其說我收藏的是一本藝術家手作書,不如說是收藏了創作這本書的藝術家的一段人生。
王骥與蕭勤(右)合影
《書之極》:紙面上的珠穆朗瑪峰
張向東是我的老朋友,也《書之極》的出版人。有一次他來我們家的時候,看到這些藝術家手作書,覺得大開眼界,說你必須得做一點事情,你不能讓這些明珠蒙塵。他建議我寫一本書,介紹我的收藏。
“你不能光有審美,還得有做事情的方法論!”他對我說。
2018年末的某個晚上,我們倆在浙江龍泉的一個小村子裡聊了7個多小時,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還是要用一種比較極緻的方式來展現這些書,不要太考慮成本和收益,要做的就是影響力,影響力是有價值的。
決定以後我們特别興奮,淩晨的時候,打着手電在山上跑了一圈,回來就開始做《書之極》。
我一共選了24本書。12本放到黑背景中展現,另外12本放在白背景中展現,書口處,能看到黑白交替的編排,會給閱讀造成一定的節奏感。就像看展覽一樣。
且你不必拘泥于展覽設計好的東西,你可以看到某一頁,突然想起來前幾頁還有一幅畫面,再翻回去看一眼。“一本藝術家手作書就是一個展覽”,這是我提出的一個觀點,所以在《書之極》裡一共有24個展覽。
因為是在中國做這樣一本書,我們都覺得第一本書應該放中國人的作品,所以就把常玉的書放在了第一。
這本書是在我家地下車庫拍攝的。因為我們都很喜歡喬布斯,喜歡拉裡佩奇,他們都是車庫創業起家的,所以我們覺得自己也在做一個車庫創業的事情。
那3個星期,我和閻實每天都在車庫拍攝。車庫有一個卷簾門,有一天可能用的燈什麼的,一下線就燒掉了,整個車庫一下就黑了,門也打不開,而且地下車庫還沒有信号,怎麼辦?
後來我說閻實你幫我拿手機照着點,我找到線燒斷的地方,自己就把線接好了。
閻實當時看我那個崇拜的眼神,我至今都很難忘。(講到此王骥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那是我畢業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感覺自己學的專業是有用的,起碼可以接個電線什麼的。
《書之極》的主要出版制作是在2020年。有很長一段時間,張向東在葡萄牙,我在意大利,都沒法回國,很多事情是潘焰榮在跑,用紙啊、印廠啊、打樣啊。最後書籍的效果非常美。
我今年正好是42歲。我從小就很喜歡看科幻,有一本書我很喜歡叫《銀河系漫遊指南》,裡面說有一個超級文明創造了一台超級電腦,去尋找宇宙的終極答案,過了幾千萬年以後,超級電腦告訴他們宇宙的終極答案是42。
宇宙的終極答案為什麼是42?你要想知道這個答案,你先必須搞明白你的終極問題是什麼。
我覺得在我42歲去創作了這樣一本書,雖然還沒找到終極問題是什麼,但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些美麗的書,是我在這個階段的終極答案。
24,就是42倒過來,也剛剛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的一個安排。
限量版《書之極》附贈的蝕刻版畫《堂吉诃德》
我想收藏給我帶來的改變主要是氣質上的。有的時候我的心态不穩,我就會換一換牆上的藝術品,去選擇一些更符合我當時心境的東西。
其實就在2020年,我的父親因為心梗離世了,因為疫情,我沒能及時從意大利趕回來送他最後一程,他也沒能看到書的出版,這是一個大大的遺憾。但是人生就是這樣,總有意外發生。
最近疫情又有點反複,那疫情期間的幸福是什麼?我想就是“有書陪你共黃昏,有人問你粥可溫,勸君更盡一杯酒,山河無恙話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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