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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着墨不多的配角，曹雪芹用情至深，用心最多的，居然是賈芸和小紅。

就連兩人長相，也是那般微妙。

第二十四回，來看賈芸長相：

寶玉看時，隻見這人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隻好十八九歲，生得着實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隻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麼名字。

賈芸長相，蓦然讓我想起小紅長相。還是第二十四回：

寶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細打量那丫頭：穿着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鬒鬒的頭發，挽着個䯸，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幹淨。

可巧，都是從寶玉眼中看出，視角一緻，審美一緻。

第一，兩人都是容長臉。

第二，賈芸是高挑身材，小紅則是細巧身材，都挺拔有型。

第三，賈芸給人印象是斯文清秀，小紅是俏麗幹淨。斯文對應幹淨，清秀暗合俏麗。

曹雪芹十載心血，五次增删，最講究叙事策略。寫了賈母邢王夫人王熙鳳賈寶玉和黛玉相見，絕不會再寫賈赦賈政和黛玉相見，那樣寫就重繁了。可是這裡，在一回，寫兩人長相，還是男女有别，卻不避嫌疑，用詞雷同，造句暧昧。

這是要強調賈芸和小紅長相精神氣質的一緻。俗語雲，不是那個人，不進這家門。

這就是夫妻相。

曹公用筆，意蘊幽微，精巧若斯，令人歎服。

我知道，在那個時代，賈芸和小紅大膽追求愛情，是有違禮教的。薛寶钗的身份地位，第二十七回偷聽小紅墜兒說話，說了句：

“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

又說小紅：

“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

從此無論批語還是後論，都說賈芸和小紅是奸邪之人。

隻可惜這樣讀書，白白辜負曹公心血。

《紅樓夢》之偉大，在于它超越時代。如果反而倒退，不如不讀。

賈芸和小紅的愛情，前八十回，充其量就是一方手帕和一個春夢。

小紅一方遺失的手帕，賈芸撿着，将自己的手帕，讓墜兒傳遞，試探小紅心意。如果這也不可饒恕，那麼寶黛手帕題詩，又要如何？

這裡小紅的手帕，和寶玉的手帕，就是“互為本文“，就是互證清白的。

第二十四回，小紅邂逅英俊的賈芸，春心萌動，做了個春夢：

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嬷嬷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裡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别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裡拾着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

此處批語：

【庚辰側批：睡夢中當然一跑，這方是怡紅之鬟。】

第二十五回，又有這樣交代：

話說紅玉心神恍惚，情思纏綿，忽朦胧睡去，遇見賈芸要拉他，卻回身一跑，被門檻絆了一跤，唬醒過來，方知是夢。因此翻來複去，一夜無眠。

小紅對賈芸生情，一個女孩兒家家，渴望男方主動，這是常情。然後賈芸要拉她，回身便跑，這是身份，女孩兒的身份。

這個春夢，隻有情，沒有欲，依然是個見得人的好夢。

好在紅樓裡的夢，太多太多，《紅樓夢》裡的春夢，也不止一個，不然，何以叫《紅樓夢》？

第十二回，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賈瑞收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些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想畢，拿起“風月鑒”來，向反面一照，隻見一個骷髅立在裡面，唬得賈瑞連忙掩了，罵：“道士混賬，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麼。”想着，又将正面一照，隻見鳳姐站在裡面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嗳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手裡掉過來，仍是反面立着一個骷髅。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隻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隻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隻說了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旁邊伏侍的賈瑞的衆人，隻見他先還拿着鏡子照，落下來，仍睜開眼拾在手内，末後鏡子落下來便不動了。衆人上來看看，已沒了氣，身子底下冰涼漬濕一大灘精，這才忙着穿衣擡床。

小紅的春夢，和賈瑞的春夢，也是可以“互為本文”的，不過是小紅的春夢證明了賈瑞的淫蕩，賈瑞的春夢證明了小紅的純情，是反證。

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小紅的春夢，沒有絲毫越禮之處，而賈瑞的春夢，不僅是白日夢，而且是濫淫之夢。

這就是情和欲的高下，意淫與濫淫的尊卑。

曹公如此屬意賈芸和小紅，卻又匠心獨運，精心設計，用寶钗那樣的大障眼法遮掩，那份苦心，那份幽情，有誰能懂，有誰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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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配圖：李明劼

風之子：孤獨寫者。一生隻讀一本書。

風之子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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