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高中畢業合影（三排右一為作者）

高考時間7、8、9号三天。今天距離高考2天。

我們學校是農村高中，不設考場，班主任畢老師說，今年文科考場設在偃師縣直中學。

昨天魏宏偉同學到我家，我們商定今天單獨去縣城，他騎自行車，我搖輪椅車。爹不放心，堅持要和我一塊兒去，我說不用。媽說：“還是讓你爹和你厮跟着去吧，高考這幾天，萬一你有什麼事兒，好幫你。同學們都忙得很，不能拖累人家的。”我想也是。

爹給三輛車子上了潤滑油，打足了氣。我和宏偉一直看書到深夜才睡下。

早晨起來，媽給我們每人吃了一碗雞蛋面條，面條是“1”，加兩個雞蛋“00”，就是“100分”了！

五點三十分鐘，天已大亮，我們騎車出發了。到了化寨坡，爹和宏偉一起下了自行車推我，三人合力，上坡竟然一點都不累。

到了白雲嶺上，下起了毛毛細雨。想起朱自清先生筆下寫的春雨“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這夏季的雨，溫柔也絲毫不輸春雨。我們就在這溫柔的細雨裡沖下顧縣大坡，經過煙籠霧罩的夾河灘，不到七點就趕到了縣城。

我們先到我三舅爺工作的水利局。三舅爺就是爹的舅舅，雪姑的爸爸，在水利局工作，水利局在縣直中學的隔壁，我們的考場在縣直中學，所以爹聯系好了三舅爺，我住在他這裡離考場最近，很方便。宏偉則住在他舅舅處。

舅爺和妗奶對我們非常熱情。舅爺給找了一間閑置的辦公室，放了床和桌椅，讓我和爹住下。

明天高考。

早上起床，讀了兩篇語文課文，不為押寶，隻為維持一個好的迎試狀态。

上午，仍然是蒙蒙細雨。從二高來趕考的師生們原定上午租乘公交車到縣城，我就去住宿地城南興華旅社找他們。畢全河老師、吳迅老師和李豐渠老師已經到了，他們詢問了我的住宿情況，講了考場上的注意事項。

從旅社出來時，雨更大了，遇見幾位從大街上回來的同學，都淋得落湯雞似的。

今天我什麼書都沒有看。來縣城時，我的書包裡隻放了文具盒、準考證和兩本高中語文課本，其他書都沒帶。我相信高考試題一定博大精深，絕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蒙對的。

在滂沱大雨中走進考場。

語文試卷，50分的作文題是“對中學生作文的看法”，我寫的内容是“要廣泛地閱讀，積累各方面的知識；要真情實感，不要無病呻吟；要多寫多練，尤其要聽取老師的意見”，但願能切中題意。

今天上午考試數學。試卷發下來，我從頭至尾浏覽了一遍，一共八道大題十九道小題，滿分120分，難度和一二三練、預選相當，那幾次考試我都得了滿分，高考題也有把握滿分。

做到第六題的時候，感覺有點複雜，就跳了過去，準備最後再全力對付它。第八題做完，我看看時間，正好用了一個小時。然後回來靜下心做第六題。

這是一道立體幾何題，計算三棱錐的體積，14分，根據試題的條件，我做了幾道輔助線，怎麼還是計算不出來呢？随着時間的流逝，我由信心十足變得焦躁不安，怎麼搞得啊？按一般的出題規律，最後兩道題才是壓軸題，難度最大，今年是不是把第六題作為壓軸題了？不可能啊。再想想，再想想，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看看手表，離考試結束隻有半個小時了，我卻像遇到了鬼打牆，原地轉圈圈，走不出困境；又像大腦的兩個極短路了，不能清晰流暢地進行思考。我的心慌亂起來，這道題完了，完了。我不敢再在這個題上糾纏，用了半個小時把另外七道大題驗算了一遍，确保100%正确。

考試結束的鐘聲響了，我垂頭喪氣地離開考場，在校門口遇到魏宏偉。

宏偉問我題做得怎麼樣，我說：“第六題怎麼算不出來呢？要算三棱錐的體積，必須算出底部三角形的面積，可我覺得少一個條件。”

宏偉有點驚訝地說：“那是直角三角形，不是很容易就算出來了嗎？”

“什麼？直角三角形？”我大吃一驚，心裡“咚咚”地跳起來。

宏偉說：“正三棱柱，底部的三角形當然是正三角形了。”

宏偉這麼一點，我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忽略了一個“正”字！我心髒頓時縮成核桃樣大小，閉上眼睛，雙手抱起了腦袋，過了好一會才平靜下來……

建偉、洪剛等幾位同學圍住了我，和我對答案，我強顔歡笑，把自己的計算或推導結果告訴他們，當我說第六大題沒有做出來時，他們都不相信，說怎麼可能呢，他們都做出來了，不難啊，真正難的是前面幾道小題，還有最後兩道大題。我聽他們這麼一說，更感到自己荒唐透頂。

小河溝裡翻了船，捉鷹的讓鷹啄瞎了眼，一時粗心大意，要誤一生前程啊！

學校裡發大學錄取通知書了，畢老師在喊：“姚國慧，邱建偉，常金鋒，任琳娜，董紅霞、張慧娟，郭素芳……”叫到名字的，都高高興興地上前領到了通知書，我躲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興高采烈的他們披着大紅花，登上插着彩旗的汽車遠去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荒蕪的原野上，突然，一列火車響着“嗚嗚嗚”的汽笛聲，風馳電掣般沖過來，将我壓在黑乎乎的車廂下面……火車尖利的汽笛聲從夜空中傳來，擠開窗子灌進我的耳朵裡，我摸了一下額頭，全是冷汗，胸口也憋得透不過氣來。

數學考砸鍋了，後面的政治、曆史、英語也就應付了事。

今天下午4:30，英語考試結束。

天陰沉沉的，蒙蒙細雨仍在不緊不慢地飄着。大部分趕考的同學都搭上公交車離開了縣城。爹和宏偉都說：“咱等一會兒，雨停了再走吧。”我看着縣直中學校園深處的考場說：“現在就走吧，我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裡了。”

沒有了高遠的天空，隻有包圍着我們的雨網。我搖着輪椅車在雨中疾行。雨水斜斜地打在臉上，冰涼冰涼的，衣服也早已淋透了，緊緊地裹在身上。

爹和宏偉各自騎着自行車，不時地過來助我一把力。

經過洛河大橋的時候，隻見水天相接，霧蒙蒙一片。漲起來的河水距離橋面已經不遠。億萬道密密的雨線把河流和周圍的房屋、樹木、河堤織在一起，物體之間模糊了輪廓，世間成為混混沌沌的一片。我的心也是混混沌沌的，隻是機械地順着回家的路走，卻不知道明天又會走向何方。忽然有歌聲從遠古穿越過來，在我耳邊唱起：“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蒼涼悲壯之意襲上心頭，不覺間，淚水和着雨水怆然而下。

到了顧縣，宏偉和我們分手了，往東邊回龍灣家裡去。看着宏偉因為我也淋了個渾身濕透，心裡很過意不去。

7日、8日的日記是今晚補寫的。

我從縣城高考回來的消息應該是村裡的一個新聞吧，很多熟識的鄉親們來我家詢問考試的情況，我很感激他們的關心，所以強顔歡笑，故作輕松地說：“考嘞一般吧。”大家都紛紛笑着說我太謙虛。可他們哪裡知道，信心十足的人才能談得上謙虛，内心空空的人隻能謙卑，我已卑如塵芥，哪有資格謙虛啊！

複興哥來看我，他是建興的二哥，正在省城上大學，給我說了許多鼓勵的話。進國和保民也來了，保民現在在中國科大學習航空動力專業，兩年多沒見，他長高了許多，人也變得健談了，自然也給我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彩姑也來看我了，她是二舅爺的女兒，爹的表妹，比我大兩歲，從小到大經常一塊玩的，仍然給我說了許多鼓勵的話。

聽着衆人的祝賀、鼓勵、建議，我連連點頭表示謝意，可内心裡卻十分慚愧，覺得對不起關心我的人們。

唉，一失誤成千古恨！數學，我向來信心滿滿的數學啊，怎麼會栽倒在一個“正”字上？

什麼叫粗心大意？我就是粗心大意！

什麼叫有眼無珠？我就是有眼無珠！

當年關雲長大意失荊州，結果是敗走麥城身死人手；如今我一念之差數學考砸，兩年多來的雄心壯志煙消雲散，人生之路上艱難的起飛也要折翅墜落了。

到二高看标準答案，估分。

我估計的總成績是540分。

1984年7月15日 星期日 晴

全體考生返校，聽取專家講座：如何報志願。

主講的是縣教育局高招辦的詹力勤老師，他講填報志願的必要條件是準确估分，然後參考各大學往年的錄取情況填報自己的志願。

結束時，詹老師直截了當地建議同學們：“現在是人生最關鍵的時刻，要動用你們全部的人際關系，裡面有人，分數低也能上好大學；裡面沒人，分數高也不一定能上大學。”他還舉了一些因走關系開後門成功被好大學錄取的事例。

會後，丁老師也一再囑咐我：“現在是非常時期啊，不能坐在家裡等，要讓你爸到市裡省裡托托人。”我聽着，心情很沉重，我一個農家孩子，往哪裡找關系呢？

關系關系，關系是什麼？關系就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關系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關系就是“任人唯親”“拉幫結派”，關系就是以權謀私以權謀利，關系就是一種無所不在的腐敗，是對千千萬萬為公平和正義而獻身的先烈的公然侮辱！

一個處處講關系的社會是正常的社會嗎？關系之下還講什麼平等競争？

今天填報志願。

我的重點大學第一志願：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第一志願：鄭州大學中文系。其他空白。

畢老師看了以後說，大專中專不能空白啊。我說我對上大學不抱希望了，空着就空着吧。畢老師對坐在身邊的高宏偉同學說，你替現通填上吧。我說好，随便填個什麼都行。

高考成績公布了。

我的語文88分，數學106分，英語90分，曆史80.6分，地理90分，政治76.5分，合計531分。按政策市級三好學生、優秀幹部加10分，是541分。

二高的文科第二名仍然是國慧同學，478分，我和她隻拉開了50多分的距離。

數學估了106分，實際剛好106分，一道題失誤，丢了14分！語文和數學是我實力最強的兩門課，幾次大練習中，語文沒有低于100分的，數學經常是滿分120分。料不到全考砸了！發揮失常運氣低，起碼少考20分！

班主任畢老師對我也不滿意，見面冷着臉說了句“分數低了點”，就忙别的事兒了。

早上，洛陽市廣播電台播報：

今年高考成績揭曉，我市文史類第一名是偃師第二高中的李現通同學，理工類第一名是偃師高中的耿俊強同學……

哦，我是洛陽市第一名，但我高興不起來。我高考總分是531分，河南省文史類第一名是545分，我如果發揮正常的話……

當然，這個高考成績，放到洛陽市任何一個家庭裡，都應該是歡天喜地的事兒，但我高興不起來，因為我是個架了雙拐的殘疾人，比戴上沉重腳鐐的人還不如，北京大學，有這份情懷和勇氣嗎？

1984年高考後與同學在校門口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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