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來了,大河凍得都能撐住人了。幾天一場雪,山坡裸露的肌膚蓋上了雪被,山谷裡成片的荒草披上了銀裝,村子大道中央裹上了白亮亮的殼兒。人們走路像扭大秧歌,稍不留神腳底就是一“呲溜”滑。
也許,母親在隆冬的夜裡得到了仙人的指示,一覺醒來說“該包黏豆包了”。說幹就幹,先泡黏面子——黏苞米磨的粉。她把黏面子盛進一個很大很大的鋁盆裡,因為要蒸很多很多的黏豆包。軋井水泡面子,一泡就是一個月,母親說這樣能泡出勁道。溫度太低,黏面子泡不透,于是,大鋁盆住進了睡覺的裡屋。本來不大的屋更擠了,母親白天也讓我呆在炕上,她怕騰起的土髒了黏面子。其實,大盆挨着前窗戶跟兒,和炕之間有個空地兒,盆上一直蓋着簾子。間隔十天左右,母親就把大盆裡的水換一遍。那泡了黏面子的水乳白色,有股生苞米的酸味,我不喜歡聞。母親說,咱家的牛可愛喝呢。說完,她把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一蹭,就拎着“酸水”走向牛棚。我光着頭跟出去,看見母親剛把水放到牛欄前,牛寬寬的唇一碰到水,悠長而響亮的“滋滋”聲兒就響起來了。母親一回頭看見我,就攆着我快回屋,她怕我凍感冒了。
一個月後,黏面子泡好了。母親把它撈到大柳條筐裡控水。黏面子剛撈出時,嘩嘩的水聲讓人懷想春天的小河開化;水分控得不多了,滴嗒聲讓人疑心在夏日的屋檐下聽雨。什麼聲也沒有了,母親就把濕黏面子團成一個個的大球,雪白雪白的,村裡人叫它作黏團子。後來讀《三國演義》,讀到諸葛亮七擒七縱孟獲後班師還朝過泸水,祭奠陣亡的将士做了人頭般的饅頭,我就想起母親手裡的大黏團子。轉念一想黏團的内部還是黏面子,沒有塞牛羊肉餡,我大笑起來。母親把黏團子放到外面凍得當當響,再收到小缸裡裡蓋好,用一個就化開一個,這樣黏面子不幹不落灰,能保存很長時間,最後一個黏團子要留到正月十五做元宵吃。
當我知道了古人用糯米漿修築長城,就不服氣地想,用東北的黏面子和泥更堅固呢。母親不懂這些,她說黏面子粘牙,做時要摻上一點兒面粉。在醒發的空隙裡,母親烀泡好的紅小豆。紅小豆也叫赤豆或芸豆,現在東北人吃的豆沙類月餅或糕點就用它做餡兒。當時,母親想不到把豆皮去掉,即使知道也不舍得。于是,紅小豆烀爛還帶着溫熱時,母親把它舀進那個厚實的大鋁盆裡,用粗木棒一下一下地直至搗爛,我不耐煩就去屋裡玩了。當母親團紅小豆餡的時候我就出去了,黏乎乎的豆餡裡放了糖精,到八十年代末才放白糖或紅糖了,在當時是不錯的甜品呢。母親團出的豆餡有熟雞蛋黃那麼大,豆的香和糖的甜讓我吃完一個馬上吃第二個。母親決不讓我吃第三個,她怕我吃多了脹肚。
我看李冓冓主演的《黏豆包》,不喜歡其悲苦的劇情,能支撐我一直追劇的是那金燦燦的黏豆包。母親包的黏豆包是雪白的,不仔細看,以為是個小饅頭。也難怪,她是把黏豆包外面又裹了一層面皮,為的是吃起來不粘得可哪都是,這是母親的道理,也許因此我真沒有吃出它的好來,不愛吃也要吃上至少一個月。每到隆冬,母親就把這些黏面子全做成豆包,凍到大缸裡,現吃現拿現蒸,父親說這樣和新蒸的沒啥兩樣。吃黏豆包的日子裡,母親用肉片炒綠豆芽,或涼拌個香辣海帶絲,為的是讓我能咽得下黏豆包,父親母親不用就菜也吃得很香。隻吃黏豆包的日子裡,我分外想念饅頭、煎餅,甚至玉米面大餅子。有時,我悄悄地去奶奶家吃塊饅頭,覺得分外香甜。
尤其是一整個正月裡,不吃餃子的飯大多是黏豆包。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吃黏豆包時母親做的菜更豐富了,芹菜炒肉、煎帶魚、胡蘿蔔炝花生,當然常做的還是肉炒綠豆芽。因為,母親一邊蒸豆包,一邊在火牆邊放一個木箱子生豆芽,父親說豆芽配黏豆包最對路。
我去城裡讀師範時,一學期回一次家。父親怕我想家,就讓我到城裡的姑奶奶家過周末。開學時,讓我給姑奶奶捎去了黏團子和小豆餡。一個周末,姑奶奶說包黏豆包吃。天哪,這黏豆包都追到了城裡。姑奶奶包的黏豆包沒有裹面皮,直接放在屜布上,蒸熟了全成了一個坨,她用筷子把豆包夾到碗裡,粘得筷子上全是,豆餡露出來了。一人張着一個碗吃吧,她不炒菜,就是一碗白糖,誰吃誰自己蘸。我硬着頭皮夾了一口,筷子拔出時有點費勁,吃一口卻很勁道,我不由得又吃了一口蘸糖的,又甜又糯,姑奶奶一家也直呼好吃。包黏豆包的料沒有變,隻是少了一層面皮,就這麼好吃嗎?放假回家時,我說起姑奶奶包的黏豆包好吃,而且讓母親蒸黏豆包也别包面皮了。母親說,你吃完碗、鍋、筷子好刷嗎?父親說,那是你在外面吃得不好缺嘴了。
東北居住着很多滿族人,因為天氣寒冷,為了滿足滿族人在野外狩獵砍柴等戶外活動所需的熱量,滿族人就喜歡上了吃粘性的食品。黏豆包都是在冬季制作,因為冬天外面的天氣有利于存放。粘豆包不但營養均衡,更包含了古老的文化傳承,開創了粗糧細做的先河。母親包了面皮的黏豆包,自然不是正宗的東北黏豆包。母親是山東人,她在不知不覺中給黏豆裡融入了山東面食的元素。我是母親的女兒,對食物的喜好更青睐于山東面食。所以,我不愛吃黏豆包也是正常。
現在進入隆冬時,母親還會包一兩鍋黏豆包。她更喜歡用南方的糯米粉包,餡料是父親不怕麻煩地用紅小豆淘濾出的豆沙。母親仍然在黏豆包外面包上一層面皮,她包好後一定給我拿幾個吃,她認為吃黏豆包抗凍。母親給的黏豆包,我一個不剩地吃掉,雖然我仍然不愛吃黏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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