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一年,我的腦海裡經常響起瓷器開片的聲音。
如果你去到景德鎮,一定要聽一聽這樣的聲音。瓷器開窯的時候,因為熱脹冷縮的關系,瓷面的胚與釉之間會形成不均衡的拉力,使得釉面如冰碎般崩裂。這種崩裂的聲音,極其細密、清脆,是一種錯雜的“叮咛叮咛”之聲,沒有任何一種樂器能夠模拟。最接近的,古人大概會将其形容為珠玉落盤,而我覺得,那像是風鈴的聲音。像是沒有風的平靜裡,風鈴居然響了。
如果你置身在那樣的音場裡,會有一種心裡的塵垢被震松徐徐脫落,如在空鏡前抖落一身霜雪的感覺,有那麼“如聽仙樂耳暫明”的澄明一刻。
太多人都忽略了,瓷器本也是一種樂器。它們以自身最痛苦的崩裂,奏上最美妙的一曲。每一聲開片,瓷器的釉面上就會崩出一道裂紋。紋痕交錯,如同冰裂,宋朝文雅的匠人們,稱它為“冰裂釉”。
冰裂釉看上去是一片體無完膚的破碎,可你真去用手摸,卻感覺不到任何痕迹。因為它所有的破碎都在封凍在如凝脂的釉層裡,于是“視之碎裂,觸之無痕”。
過去的一年,最打動我的是一個紀實的短視頻。
一個警官,攔下馬路上的一個大爺。大爺戴着草帽和墨鏡,敞着胸,騎着一輛載滿樹枝的三輪車,車上還坐着一個人和一隻狗。
大爺這樣馳騁在夏日的午後,風吹起他的藍色襯衫,配上他那紅色的墨鏡,竟顯得有幾分潇灑。警官忍不住誇他的眼鏡時尚,然後半調侃地問道:“萬一出個什麼事,家裡人難道都不擔心你嗎?你爸不管你嗎?
大爺說:“我爸死了,死了十一年了。”
警官又問:“那媽媽呢?”
“媽媽死了二十多年了。”
“你老婆不管你?”
“老婆也死了,死了十一年了。”
“那你子女呢?”
“也死了。”
“怎麼子女也死了?”
“生孩子難産死了,老婆孩子一起死了。”
“難道你沒有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嗎?”
“哥哥死十八年了。”
“弟弟呢?”
大爺指着坐在車上的人說:“弟弟在這兒。”
并繼續說,“他是傻的,吃藥吃傻了。”
“都沒了,隻有我和弟弟。還有一條狗,快老死了。”
聽完這短短的一番對話,我戴上耳機聽了兩首歌,像是心裡堵住了一塊巨大的寒冰,需要用某種聲音,緩緩震開,再慢慢化開。
這種感覺,我以前讀文學作品的時候經常有。讀《活着》的時候有過,讀《巴黎聖母院》的時候有過,讀《九故事》的有時候過。甚至是看楊德昌的《一一》、美劇《真探》的時候也有過。但這幾年,這樣的感覺越來越淡了。淡到幾近像天空的雲,倏忽在心中一閃而逝。
我已經越來越難以被那些虛構的故事所感動。我也早已經不再相信,諸如看了某部電影,就像過了一生之類的話。如果真的是這樣,或許并不是電影有多偉大,而隻是看的人還太年輕。
視頻裡,一個将所有親人離開自己的時間記得如此清晰的大爺,帶着唯一的癡傻的弟弟,和一條快要老死的狗,這種現世命運的重量,是一本小說、一部電影可以托住的嗎?我越來越覺得,藝術在直面生活的時候,常常暴露出它無力。我也越來越難以迷進一個瑰麗或殘酷的夢境裡去。
即便是杜甫那樣偉大的詩人,在陳述他親眼所見的災難時,也不得不修飾句子的格式和韻腳,“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在現實變成作品的瞬間,已經悄然進行了一種神秘的轉換。很多直逼靈魂的東西,都在轉換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磨損掉了。
“都沒了,隻有我和弟弟。還有一條狗,快老死了。”
反而這樣從現實的夾縫裡,意外透出的無比樸素而簡潔的殘酷,讓我越來越難以纾解。佛經說“芥子須彌”,一粒微小的菜籽,亦有整座須彌山的重量。可我想,一個人心裡的須彌山,往往不是草木蔥茏、鳥語花香,而是像寒武紀時代,被白雪覆蓋、閃着幽藍之光的冰山。
以前我每次坐上海的地鐵,就感覺像是走進一節節的病房。裡面的人,男男女女,面容淡漠地排座。每個人都拿着一塊手機,戴着一對耳機,像是捧着一隻藥水瓶,在給自己輸液。
現在看,人但凡還能随時給自己輸液,也不算太糟。那些心裡真正有巨大冰山的人,音樂是救不了的,他們往往隻能把自己也變成一件樂器。
就像,冰裂釉的瓷器一樣。
我記得視頻裡,警官對大爺說:“就你這種情況,放誰身上都會特别痛苦,但我剛才見你,好像特别開心,又是為什麼?”
大爺說:“往前看,不要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
過去一年,我和往年一樣,總是會在深夜的路上,偶爾看見幾個崩潰的人。
喝醉的,痛哭的,咆哮的,相擁而泣的,鴕鳥般把頭埋進自己臂彎的。還有直愣愣的獨坐在路邊,像是要把自己陷進地裡去的。
我想生活裡,很少有人願意被别人看到自己這個樣子。會弄得好像很悲情。如果不是真的心裡那一刻有着某種東西在崩碎,沒有人會願意把自己那有些難堪的一面暴露出來。大概第二天,他們的朋友圈或微博裡,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佛家講衆生皆苦,但是每天太陽出來,這個世界好像還是很美好。大街上,人們買菜、趕路、做生意、手拉着手戀愛,笑的人比哭的人多,無恙的人比絕望的人多,好像并沒有經文裡講的那樣凄苦。可但凡走近了,每個人的心裡,都矗立着一座冰山。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閉上眼睛,好像無數的冰山在交錯移動。子夜十二點以後,無數的歎息從幽靜的地方響起,大千世界如回到極光照耀的冰河紀。
我知道人在失意的時候,是會移情的。曹雪芹的失意的時候,移情到一部《紅樓》裡,好一個飛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陶淵明失意的時候,移情到一片山水裡,好一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城市的打工人失意的時候,移情到一碗夜宵裡,加完淩晨的班,要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還不忘給自己加個蛋。
過去一年,我也時常想起《倚天屠龍記》裡,張無忌向空聞:“方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請教。人死之後,是否真有鬼魂?”
空聞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實所難言。”
張無忌道:“然則方丈何以虔誠行法,超度幽魂?”
空聞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須超度。人死業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
誠然,《金剛經》也好,《聖經》也好,也不過是另一種移情。
可說穿了,移情容易,難移的是心裡的那座冰山。這世上無論是這衆生牛馬,還是那諸佛龍象,生活中的絕大多數時間,都無人超度,隻能自度。
我聽說冰裂釉的開片,可以持續百年。一件冰裂釉的瓷器,連續百年光陰,都在逐漸增添它自身的裂紋,但它永遠“視之碎裂,觸之無痕”。
多像這疾苦的人間,那無數自度的人。
這人間宇宙,命如冰裂。我看每個人都在不同的紋路奔走,各有各的寒江各有各的雪,來不及互相問一聲你你好不好或痛不痛。一回頭,不知不覺,歲月已驚風飄過。
願這新的一年,諸君安好。終有空鏡映月,終能冰山化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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