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2日上午九點,巡護員宦吉然正開車去大九湖村。一路上,鮮少見到人,陽光穿透輕薄的雲層灑在路旁枯黃的草甸上,偶爾能聽到不遠處成群飛鳥從湖面騰起撲扇翅膀的聲音。村子就坐落在大九湖濕地延伸至山腳的一片平坦土地上。遠遠瞧見有村民正站在地裡,他立刻停住了車。
“今年不要種了吧,”宦吉然低頭翻查着手裡的搬遷情況記錄表,一邊勸說道。村民瞄了一眼表格,笑着揮揮手說:“不得種了,等搞清楚,就搬下去”。三月裡氣候幹燥,神農架國家公園大九湖管護中心巡護員除了日常進村排查森林火災隐患,還要趕在春耕前勸阻村民們别再種地了。
2016年,神農架國家公園管理局成立,大九湖全境被圈進了國家公園試點,大部分面積劃定為受嚴格保護的區域,明令禁止耕種、放牧,圍湖而居的大九湖村就在其中。
2019年8月1日,清晨時的神農架大九湖。(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王辰 圖)
為濕地搬遷
在神農架大龍潭的山林間,樹影晃動發出“簌簌”聲響,夾雜着幾句低沉的“呱、呱”吼聲,那是二十來隻金毛藍面的川金絲猴正下山去科研站讨要食物——氣候寒冷,山裡食物短缺。
神農架大龍潭金絲猴野外研究基地裡的金絲猴。
金絲猴是神農架保護的旗艦物種。神農架國家公園試點批複總面積為1170平方公裡,覆蓋一段東西向橫垣于湖北西南部的秦巴山脈,涵蓋5個鄉鎮。神農架國家公園科學研究院院長楊敬元介紹,試點内海拔落差近2700米,滋養了生物多樣性豐富的生态系統,以川金絲猴為代表的古老珍稀物種生活在這;神農架還是“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和長江三峽庫區重要的水源涵養地,有極高的生态價值。
神農架大龍潭金絲猴野外研究基地裡的金絲猴。
研究院副院長張志麒在大九湖濕地工作了近11個年頭。那裡地處試點最西端,夾在川、鄂、渝三省交彙處。他說:“大九湖實際是一處岩溶盆地,流水彙集向下切出了下凹的地形。在地質曆史時期,冰川和流水将地勢較高處的泥沙和植物殘體等搬運到這裡,再經年累月岩溶窪地被逐漸夷平,就形成了今天的大九湖濕地。”
大九湖濕地的泥炭沉積物對古氣候的變化、全球氣候變化研究有極高價值。然而,重視保護之前,它經曆過一個荒蠻的開發過程。張志麒回憶,他剛調到大九湖工作時,根本看不見湖面,隻是一片幹枯的草甸。
“早期為了支援國家建設,這裡開發利用自然資源,成為了林業公司木材采伐地。等樹砍完了,地方政府為了改善民生,提升地方經濟,開始建溝渠,把水抽幹,将萎縮的沼澤地開墾成草場養羊,之後又圍湖造田搞蔬菜基地。但1998年的大洪水給人們敲響了警鐘,當地政府也重新重視起生态保護。從天然林保護工程開始,推進了生态修複。後來,這裡逐漸恢複了湖面,便開始了旅遊開發。”
據他的研究團隊記錄,經過約十年修複,大九湖濕地的可見湖面才從100畝擴大到了如今的約3000畝,增加了相當于四個半天安門廣場的面積。
而為了進一步修複濕地生态環境,早在神農架國家公園試點工作開展的四年前,生态移民搬遷就列入當地政府日程,居住在濕地旁的1800多名村民和13家機關單位都在搬遷計劃内。隻是七年過去,這場搬遷進行得并不徹底。
潘世珍家就是這樣一例。她家的門臉位于通往濕地的公路旁,進屋的廳堂放着三排貨架,擺着售賣的零食和日用品。現如今,隔壁幾戶人家已落上了鎖。
潘世珍算是當地最早一批做起旅遊生意的村民。2012年,她家所在的九湖集鎮休閑廣場拔地而起,後來當地人管那叫老街。旅遊公司為提升遊客體驗還在濕地内修建了近萬米的架空步道。
清晨,從她家門前望去,萦繞在湖面的晨霧使得遠處山林忽隐忽現。而尋路來此的遊客為了趕上觀晨霧的最佳時間,便開始尋周邊的農戶家留宿。那幾年,潘家經營農家樂,開超市售賣零食、飲料,還買來了一百來輛單車放租。
“到旅遊旺季,一天的收入有時能有近萬元,”她回憶。相比務農、放牧,做遊客生意給潘家帶來了更豐厚的收益。早兩年,她兒子結婚的彩禮,女兒婚後購房,都是拿那些年攢下的錢幫襯了一把。
2019年8月2日,湖北神農架大九湖村,出生在大九湖村的72歲劉良國和68歲的妻子吳應香,目前還生活在身後這棟1986年建的房屋裡。而自己的兒女已經搬離大九湖村。
但當時紅火的“農家樂經濟”卻給大九湖濕地生态帶來了壓力。
“農家樂帶來的污水、生活廢棄物對環境有明顯影響。”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員畢永紅說。2019年3月,他考察了濕地,“目前的生态狀況總體趨好,但濕地有退化的迹象,需要有針對性的保護措施。”
當初,神農架林區政府計劃将村民遷去山下20公裡外的坪阡村,新建一座坪阡古鎮,就是期望把餐飲、住宿這些人為活動轉移出濕地的核心區域。
“政府來人說,超市以後不讓搞了。”潘世珍有些憤憤不平,“我們搬下去,他們補的錢修不起這個房,你說我能願意嗎?”她辯解,自己不是不想搬,隻是覺得補償不合理。
2019年8月2日,湖北神農架大九湖村,在大九湖土生土長的55歲王安寶,身後那棟1985年建的自家老房目前已經部分拆除。兩個兒子已經搬遷到坪阡鎮,而自己等老家完全拆除後,也将搬遷到坪阡鎮,并打算開展旅遊行業。
大九湖鎮鎮長張守東回應了潘世珍的說法:“他們的期望太高了”,他補充道:“當時搬遷遵循‘先搬先選址’的原則,現在鎮上最好的位置都被先搬的人選了。”
中國的自然保護地,過去常用整村搬遷的方式來解決人與生态環境之間的症結,但這會給當地政府帶來一筆不可小觑的财政負擔。神農架國家公園管理局副局長賈國華說:“大搞搬遷的方法不再适合神農架國家公園,不說别的,錢從哪來就是個很大的問題。我們現在的思路是嘗試去找到更精細的管理方式,把這塊地方更有效管理起來,實現真正的保護。”
世界自然保護聯盟駐華代表朱春全認為,做保護工作不能簡單判斷哪些事能做或者不能做,關鍵在于明确保護目标,“隻要是有利于實現保護目标的就應該做。”
在畢永紅看來 ,“近年來的搬遷工作對濕地保護是有利的。但仍需要嚴格控制村民留在濕地的牲畜數量,加強景區管理,特别是垃圾的清理、遊客的數量,進一步減輕人類活動的幹擾。”
探索特許經營
神農架國家公園試點區從2016年開始限流,景區入口裝有監控系統,數據實時傳回管理局的信息平台。按照湖北大學國家公園研究中心核算的承載量,将人流控制在每日7萬人次,其中大九湖7500人次。不過,從管理局2018年采集的遊客數據看,人流即使在旺季夏天時也沒到過警戒線。
2019年8月4日,湖北省神農架坪阡鎮,一位坐在歐式馬車裡的遊客向外張望。随着神農架旅遊旺季到來,衆多遊客自駕湧入大九湖坪阡鎮避暑遊玩。
許多遷去坪阡古鎮的村民繼續經營起了餐飲、住宿。這座小鎮建在鹽溪河兩旁,房屋多是三四層的樓房,臨街的一層做門面。在國家公園試點内,小鎮屬于留給村民發展的區域。
臨近春分,在這兒還很難尋到春天的蹤迹。現下,除了三五家賓館、飯店開門迎客,大多門面都落了鎖。
神農架國家公園試點規劃中,濕地設有遊憩展示空間,保留了部分旅遊設施。自2016年5月1日始,大九湖濕地開始施行封閉式管理,自駕來的遊客必須在遊客中心換乘統一的大巴才可以進去,并且禁止留宿。
在大九湖開發旅遊的公司隸屬于湖北神龍旅遊投資集團有限公司。管理局保護與綜合利用科副科長陳曉光說,2017年,為了約束旅遊公司在當地的經營行為,管理局與該集團簽訂了一份臨時的“特許經營協議”,正式的特許經營辦法有待省政府審批。
國家公園特許經營以生态保護為目标,是一種結合市場機制與行政監管來規範商業活動的特殊制度,在最早成立國家公園的美國已形成了較為完善有效的體系。1965年,美國國會通過了特許經營法案,随後經曆了六十多年的探索發展。以黃石國家公園為例,園區内的食宿、向導、車輛都是由取得特許經營權的主體來開展。
陳曉光解釋說:“過去根本沒有特許經營這回事,保護區搞旅遊就算是政府授權給企業在做。以前保護區為了增收,參股成立旅遊公司搞旅遊,後來規定不準保護機構搞經營性質的項目,要求政企分離,才把這一塊業務分出去。說起來,神旅集團的前身其實和保護區是一家。”
浙江工商大學副教授張海霞一直專注于研究國家公園的旅遊規制,在她看來,“當地的國資公司在長期進行自然遺産地經營管理時,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在特定經營領域有自己突出優勢,應當鼓勵這樣的企業進入國家公園繼續經營”。
但她也強調,“選擇哪些具備資質的企業參與特許經營要建立在一個可以保障公平競争的篩選機制下。”她還呼籲,應盡快出台國家公園特許經營管理辦法的總規,對特許範圍、方式、資金管理、合同管理等内容進行規範。
中國的國家公園試點區都在各自探索适應自身情況的特許經營規則。在三江源國家公園試點青海省昂賽鄉,成立了一個主要從事生态保護工作、全村占股的牧民合作社。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通過與他們簽訂特許經營協議,授權村民在試點區内從事自然體驗活動。
相較于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的三江源,神農架是許多人向往的避暑勝地,較早已開始了旅遊開發。但管理局現在希望能通過探索特許經營去引導當地旅遊方式轉變——過去的旅遊隻注重觀光體驗,有時甚至犧牲生态保護,這與國家公園在保護生态環境的大前提下鼓勵發展科普教育、生态體驗的要求并不匹配。
無論如何,當地村民還是渴望成立國家公園後,神農架能迎來更多人。2018年夏季,坪阡古鎮經曆了起步初期的頹勢後,生意逐漸有了起色。管理局2018年度工作總結提到,平均每個移民家庭一年至少能有20萬元的純收入。
2019年8月4日,湖北省神農架坪阡鎮,一輛旅遊大巴和自駕遊車輛停在兩棟還沒竣工的樓房前。随着神農架旅遊旺季到來,衆多遊客湧入遍地民宿餐飲的坪阡鎮避暑遊玩。
黃柏阡村的出路
同處大九湖片區,但由于地處偏遠,黃柏阡村的命運與大九湖村截然不同。
從大九湖濕地經由蜿蜒曲折的山路開車大約兩小時才能抵達那裡。山腳下,人站在午間暖陽裡也能感受到冬天快要離開了,而去往那裡的山路卻仍覆蓋着半尺厚的積雪。這幾天,雪融化結冰,又覆上新雪。
神農架國家公園黃柏阡管護中心主任龔善忠記得,他初來乍到時,黃柏阡還是個不通路、不通電的村子,巡護隻得從山上的小徑徒步進來。直到2004年,當地村民靠着肩挑手挖才鋪了這條出村路,打開了村莊與外界的聯系。
2019年8月4日,湖北省神農架坪阡鎮,侯金波在自家中藥材門店裡向遊客銷售藥材,随着神農架旅遊旺季到來,衆多遊客自駕湧入大九湖坪阡鎮避暑遊玩。
黃柏阡村的村民侯金波今年42歲,身材精瘦,留着寸頭。坪阡古鎮建起來後,他看到了機遇。他用6萬8千元一年的費用租下了别人的樓房,樓上開民宿,一樓則改成門面賣中藥材。最好銷的是當歸、黨參這類藥膳,貨源就在黃柏阡村。
他初中畢業後,幹起了藥材買賣。村民上山采藥,他就将藥材收來,請人背出山,到交通稍便利的地方尋找買家。
由于并不在生态敏感的核心保護區域裡,黃柏阡村的藥材種植得以發展起來。侯金波兩年前就在自家的房屋旁建起了一排平層廠房,成立了“神農架林區大九湖鎮黃柏阡村中藥材專業合作社”,流轉了幾戶村民的近兩百畝土地。
他将自家屋後的地改成了一片“試驗地”,分塊種上不同品種的中草藥,每一小塊插上名牌,寫着植物名稱和對應的藥效。
在一塊寫着“七葉一枝花”的名牌旁,侯金波蹲下身,用手扒拉着濕潤的土壤,手指着泥土深處的一株六瓣葉子的翠綠色幼苗。這種植物又名七葉蓮,是當地常見的草藥。“快長出來了。”他笑着說,“這些種子都是成立國家公園前,我收集的。現在管得嚴了,林子裡的東西不能采了。”政府時常組織專家來村裡培訓,侯金波學會了用種下的藥材産種循環使用,而不再依賴采集野生種子。
竹節參
眼看着收益不錯,周圍的村民也跟着把玉米地改種了藥材。侯金波的合作社每年會向村民收購原材,再批量賣出去。
神農架出産的藥材在市場上頗受歡迎。朱春全認為:“神農架本來就生長着很多品種的中草藥。以前,這裡是采伐區,當地人多是靠砍樹為生,習慣了靠山吃山。在适宜的區域種植中草藥能提供更高的經濟收益,是一種引導當地人生計轉換的可行方式。”
不過,選擇什麼中草藥種植卻有一番講究。龔善忠說,比如天麻,要用腐爛的木頭來培育菌絲,就要砍樹。“後來,我們去給村民做工作。對環境有破壞的,在這裡肯定得禁止。”現在,黃柏阡種植的藥材以川烏、獨活、雲木香等神農架本土中藥材為主,這符合管理局的限定。為了避免對生态造成影響,管理局還對種植方式和種植範圍做了嚴格規定,例如不能使用劇毒農藥,提倡生物防治,種植集中在劃定為可以适當利用的邊界内。
2019年8月1日,湖北黃柏阡村,61歲的彭德玉從早年種植玉米、土豆到2016年開始産業轉型,在自家地裡大面積種植當歸、川烏、獨活、蒼術、玄參等中藥材。
2019年8月1日,湖北黃柏阡村,42歲的侯金波兩年前成立了“神農架林區大九湖鎮黃柏阡村中藥材專業合作社”,流轉了幾戶村民近兩百畝土地。合作社每年向村民收購原材,再批量賣出去。
侯金波有時會跟着龔善忠去巡山。試點開始後,那裡的管護範圍擴大了近四倍。龔善忠說,“要調動村民跟着我們一起搞保護。”他們更熟悉周圍山林深處的情況,對每條進山的路都駕輕就熟。當初,龔善忠也是跟随着這些本地向導慢慢地熟悉了這片林子。而現在,他們以生态管護員的身份,被正式納入保護隊伍。
龔善忠覺得,這能更加有效地打擊盜獵、濫伐,另一方面他們也增加了收入。像侯金波這樣每月至少跟着巡山兩次的生态管護員,每年能拿到4800元工資。
2019年8月4日,湖北神農架,今年3月剛來到黃柏阡管護中心的26歲巡護員蔡定橋,正在野外安裝紅外相機。
不久前,侯金波趕到安徽亳州的中藥材市場談了一樁合作。一家中藥材種植公司打算投資他的基地。“搞一個中草藥觀光園。等政府把來咱們村的路修得更寬一些,别人來就方便了,能把旅遊也搞起來。”他用手指比劃着手機屏上的模拟效果圖暢想着:“環境好,黃柏阡以後也能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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