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亂世中一朵奇葩,迎風綻放,随即凋零。
但願還有人記得。
1
時代與生活在其中的個人,看似老天注定,其實恰恰是相互選擇的結果。什麼樣的人,在什麼樣的時代,會有什麼樣的作為,後人一翻曆史,清清楚楚。
公元978年南唐後主李煜之死,标志着文學史上“五代詞”的落幕。當大幕再拉開時,屬于兩宋最高榮耀的“宋詞”已經隆重登場。
而在李煜死前大約100年,浪蕩子溫庭筠早就走完了他的一生。我們至今無法确知溫庭筠死于哪一年,隻能推斷他應該死在唐末王仙芝、黃巢起義爆發之前。
未能看到摧枯拉朽的民變如何重創那個曾經輝煌的朝代,但溫庭筠也切實經曆和感受到了一個時代的江河日下。
溫庭筠生在沒落貴族家庭,自幼才華爆棚。唐宣宗大中年間進京應試,京師人士争相與之結交。
江湖流傳關于他的很多段子,說溫大才子有一種本領,應試時,根本不用打草稿,把手籠到袖子裡,伏在幾上,信口吟誦,便能作完八韻的詩賦,因此人送外号“溫八吟”。又說他一叉手即成一韻,八叉手即能完篇,故又名“溫八叉”。
他還是個“天才槍手”,經常出現在考場上代人答題。最牛的一場考試,他暗中幫了八個人答卷。看來,“八”是他的幸運數字。
諷刺的是,他自己科舉卻一直不順利,“累年不第”。
原因呢,根據史書記載,溫庭筠到京城後,“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公卿無賴子弟……相與蒲飲,酣醉終日,由是累年不第”。總之就是跟京城四少一類的貴族子弟一塊兒玩耍堕落,喝酒唱歌找小妹,當權者認為這樣的人不靠譜,所以把他放棄了。
不過,其中有項“罪名”值得說一說,叫做“為側豔之詞”。
寫豔詞,被當作是不入流乃至下流的,這跟早些年杜牧寫豔詩飽受非議是一樣的。然而曆史的吊詭在于,溫庭筠在現實中的挫折,正是他死後成名的資本。
在他死後六七十年,後蜀出了一本暢銷書《花間集》,開卷便是溫庭筠詞66首,溫庭筠由此被奉為中國詞史上第一個流派“花間詞派”的鼻祖,影響深遠。
含嬌含笑,宿翠殘紅窈窕。鬓如蟬,寒玉簪秋水,輕紗卷碧煙。
雪胸鸾鏡裡,琪樹鳳樓前。寄語青娥伴,早求仙。
霞帔雲發,钿鏡仙容似雪。畫愁眉,遮語回輕扇,含羞下繡帏。
玉樓相望久,花洞恨來遲。早晚乘鸾去,莫相遺。
——溫庭筠《女冠子》
像“雪胸鸾鏡裡”這樣直寫女人胸脯的詞句,在溫庭筠生活的時代還難以被接受。所以,盡管在五代來臨以後,有無數的花間派詞人都在寫“雪胸”向溫庭筠緻敬,但早生了半個世紀的溫庭筠顯然沒趕上那樣的“好時代”。在現實中,他“活該”被正襟危坐的士大夫摒棄。
▲溫庭筠畫像
更悲催的是,這名恃才傲物的落魄才子,因為太耿直,最終喪失了人生的轉機。
史載,溫庭筠起初很受宰相令狐绹的欣賞,經常出入令狐绹的書館中。令狐绹是唐憲宗時期宰相令狐楚的兒子,他本人則在唐宣宗時期擔任相位長達十年之久。
令狐绹善待受當時人冷落的溫庭筠并非沒有條件。他的意圖很明顯,利用溫庭筠的才氣向皇帝邀寵。據說唐宣宗很喜歡《菩薩蠻》的曲子,令狐绹遂拿了溫庭筠所作《菩薩蠻》詞20首(現存14首)進獻給唐宣宗,謊稱是自己寫的。同時,令狐绹告誡溫庭筠,不能向外人透露此事。
有才的人身上難免有刺。溫庭筠怎能受得了自己最滿意的作品被他人“盜用”,剝奪署名權?于是,很快,整個京城都在哄傳令狐绹偷了溫庭筠20首《菩薩蠻》的事兒,搞得令狐绹無地自容。
小山重疊金明滅,鬓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鹧鸪。
——溫庭筠《菩薩蠻》
這是溫庭筠《菩薩蠻》的第一首,花間詞的扛鼎之作。如果溫庭筠當年咽下了那口氣,他或許可以在令狐绹的庇護下享受榮華富貴,但他偏不。哪怕當年這些詞不受待見,他依然認為這是可以青史留名的作品。他才不在乎現世的安穩,他要的是一股傲氣得以抒發。
所以,類似讓令狐绹下不了台的事兒,溫庭筠沒少幹。
野史記載,唐宣宗作了一首詩,裡面用到“金步搖”一詞,卻一時找不到合适的對仗語。結果溫庭筠對以“玉條脫”,唐宣宗十分贊賞。“金步搖”和“玉條脫”都是人身上的飾物,對仗也堪稱完美。
令狐绹不知道“玉條脫”是什麼東西,出自什麼典籍,于是就問溫庭筠。溫庭筠告訴令狐绹出自某某書,但又忍不住多嘴說了一句:丞相在處理公事之餘,也應該讀點古書呀。
一句話又讓堂堂宰相難堪至極。
據說唐宣宗本有意把溫庭筠弄成進士,但令狐绹從中作梗最後不了了之。
被令狐绹疏遠後,溫庭筠更加陷入困頓,流落而終。
相傳溫庭筠曾收過一個女弟子,教她寫詩。這個女弟子後來成為道姑,名魚玄機。某年,魚玄機因笞打女婢緻死,被京兆尹溫璋判處死刑。而溫璋是溫庭筠的遠親。
聽聞女弟子被處死,流落千裡之外的溫庭筠默然無語。
無窮的遠方,無數的女子,在溫庭筠的詞裡都和他有關。但在現實中,他卻隻是一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僅此而已。
牡丹花謝莺聲歇,綠楊滿院中庭月。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
翠钿金壓臉,寂寞香閨掩。人遠淚闌幹,燕飛春又殘。
——溫庭筠《菩薩蠻》
2
唐朝号稱盛世,長安名為世界中心,但帝國一亂起來,連皇帝都往四川跑。原來,成都才是帝國最後的烏托邦。
溫庭筠死後,王仙芝、黃巢起義相繼爆發,“衣冠之族多避亂在蜀”,由此形成了此後半個多世紀西蜀文化的繁榮——五代詞的第一個高峰,花間詞派就崛起于西蜀。
在花間詞派内部,如果說溫庭筠是死去的教父,那麼韋莊就是活着的教父。
公元897年,當年逾六旬的韋莊被朝廷派往蜀中時,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在那裡經曆改朝換代,并終老。
跟溫庭筠一樣,韋莊也出身于沒落貴族家庭。他是韋應物的四世孫。史書并未記載他有何像溫庭筠一樣所謂“不檢點”的行為,但他參加科舉就是考不上。
不過,與溫庭筠率性而為、愛咋咋地的個性相反,韋莊在整個國家流落,最終卻活成了亂世中的勵志榜樣。
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年),韋莊在長安科舉失敗。同年十二月,黃巢起義軍攻入長安,唐僖宗逃往四川,韋莊滞留長安,與弟、妹失散。一年多後,他才得以離開長安赴洛陽。
在洛陽,韋莊完成了著名的長篇叙事詩《秦婦吟》。全詩長達1666字,是現存唐詩中最長的一首。詩中通過一名從長安逃難出來的女子即“秦婦”的叙說,描寫黃巢起義軍攻占長安、稱帝建國,與唐軍反複争奪長安以及最後城中被圍絕糧的情形。詩中有許多悲怆之語,以及血淋淋的描寫,沒有經曆過那場的戰亂的人,斷然寫不出來。
在這首長詩中,韋莊給自己的定位是一個冷峻的曆史記錄者。他既寫了黃巢軍的暴虐,“東南斷絕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内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也寫了朝廷官軍之惡甚于黃巢,“黃巢過後猶殘半”,但官軍一來,“罄室傾囊如卷土”……據說此詩甫一問世就流傳廣泛,韋莊因此獲得綽号“秦婦吟秀才”。
單憑這首史詩,韋莊已經足夠在大唐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但詭異的是,這首史詩在很長的曆史時間内失傳了,直到20世紀初在敦煌石窟中被發現後才重見天日,震驚世人。
韋莊本人的态度也很奇怪,他晚年一再告誡子孫,不要提及此詩。他的詩詞集《浣花集》也未收錄此詩。似乎在他自己看來,這首詩犯了什麼忌諱使他本人都不願提起。
當年,黃巢軍攻陷長安後,負責組織朝廷官軍反擊的人叫楊複光,楊複光手下有八個都頭,其中一個叫王建。這個王建後來成為五代十國中前蜀政權的開國皇帝,而韋莊晚年入蜀後,官至前蜀宰相。王建成了韋莊的大boss,《秦婦吟》中諷刺朝廷官軍(包括王建部隊)胡作非為的句子自然也不好讓老闆看到了,于是韋莊才忍痛将這首詩删掉,并嚴禁子孫提及。
從長安逃亡洛陽後,韋莊仍然四處避亂。從48歲到58歲,除中間一度北上迎駕之外,他在江南前後待了近十年。江南因此成了他的第二故鄉。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韋莊《菩薩蠻》
這是韋莊後來回憶江南生活的代表詞作之一,語句清秀,但讀完使人莫名惆怅。晚清詞人陳廷焯評論說,“意中是鄉思,筆下卻說江南風景好,真是淚溢中腸,無人省得”。
▲韋莊塑像 圖源/圖蟲創意
公元892年的秋天,58歲的韋莊從江南的衢州出發,赴長安應試。在60歲的時候,這個頑強的老頭兒終于考中了進士,被朝廷任命為校書郎,開始仕途生涯。
而此時,他所效忠的王朝早就進入了消亡的倒計時。
公元897年,韋莊奉朝廷之命入蜀,作為副官去調解西川節度使王建和東川節度使顧彥晖的矛盾。但王建并不理會朝廷的态度,依舊出兵打敗顧彥晖,盡占兩川之地。
皇權出不了長安,使大半生執着于科舉的韋莊再次領會到王朝末世的殘酷。“蜀王”王建不斷擴張自己的勢力,他很欣賞韋莊,希望韋莊到自己的幕府中任職。韋莊沒有立即答應。
三年後,韋莊答應了。王建很高興,任命他為掌書記。
關于韋莊投靠王建,不同人站在不同立場會有不同的評價。有人站在王朝正統的角度,譴責他背叛大唐;有人站在亂世的角度,肯定他的選擇是明智的;有人站在地方的角度,贊賞他為四川的穩定作出了貢獻。
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韋莊《菩薩蠻》
公元902年,韋莊在成都找到了杜甫草堂的舊址,重結茅屋,使之得以保存。
▲曆史上是韋莊第一個修複了杜甫草堂 圖源/攝圖網
公元907年,朱溫篡位,建立後梁,開啟五代亂世的第一個朝代。王建傳檄天下,要聯合各藩鎮讨伐朱溫,各藩鎮知道王建想挑頭做大哥,無人響應。王建又寫信給晉王李克用,說服李克用跟他一起稱帝,二人“各帝一方”,李克用未同意。
同年九月,韋莊與衆将共同勸說王建:“大王雖然忠于唐朝,但是唐朝已經滅亡,正所謂‘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啊。”
于是,王建率領官員、百姓痛哭三日後,即皇帝位,國号大蜀(史稱前蜀)。
第二年,韋莊被委任為前蜀宰相。前蜀的制度,基本是他制定的。而他的主要思想,就是希望在亂世中保持穩定,使百姓免于離亂的痛苦,所以他總是勸阻王建介入中原的戰争。可以說,唐末五代時期,四川地區的短暫繁榮與安定,離不開韋莊的功勞。
據說,韋莊在生活中極為節儉,甚至吝啬。每次做飯,下多少米都有固定分量,連做飯燒的柴也要事先稱好。如果吃肉,一共多少片他也記得清清楚楚,少一片都會知道。他有個兒子8歲夭折了,隻以原來睡的草席包着去下葬,掩埋後,他又把那床草席帶回家。
沒有經曆過戰争年代的人,無法理解韋莊的這些行為。他曾在國家戰亂中四處避戰漂泊,太懂得珍惜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米一粟了。
而這也影響到韋莊的詞。他寫的詞不像溫庭筠有那麼多镂金錯彩的描寫,而是以白描見長,色彩清淡,卻能俘獲人心。王國維分别以溫庭筠和韋莊二人的詞句來形容他們的詞風,說溫庭筠的詞是“畫屏金鹧鸪”,韋莊的詞是“弦上黃莺語”。
哪怕是寫情情愛愛的東西,韋莊處理起來同樣平淡如水,但卻有紀錄片的真實感,流露着隐隐的憂傷。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随。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韋莊《女冠子》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
惆怅曉莺殘月,相别,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韋莊《荷葉杯》
野史記載,韋莊有一個寵姬,資質豔麗,善長作詞,跟随韋莊多年。王建聽說後,“強奪之”。韋莊很郁悶,但又沒有辦法,隻能寫詞寄托傷情。這些詞“流傳入宮,姬聞之,不食死”。當然,這些情節大抵是小說家言,我們姑妄聽之就好了。
公元910年,韋莊在成都病逝,享年75歲。
著名文學史家鄭振铎說,在韋莊之前,“蜀中文學,無聞于世……李(白)、杜(甫)與蜀皆有關系,但并沒有給蜀中文學以若何的影響。到了韋莊的入蜀,于是蜀中乃俨然成為一個文學的重鎮了。從前後二位後主(前蜀末帝王衍、後蜀末帝孟昶)起,到歐陽炯等諸人止,殆無不受有莊的影響。《花間》的一派,可以說是,雖由溫庭筠始創,而實由韋莊而門庭始大的”。
3
五代亂世中,四川地區先後出現兩個政權——前蜀與後蜀。正是這兩個偏安的政權,庇護了詞的創作,使得西蜀成為五代僅有的兩個文學重鎮之一(另一個是南唐)。
韋莊死後15年,公元925年,前蜀在王建的兒子、蜀國第二代皇帝王衍的手中亡了。王衍的口碑并不好,喜歡遊山玩水,奢靡無度。前蜀亡國前夕,後唐莊宗李存勖派出的軍隊打過來了,王衍接到急報,還認為是朝中大臣為了阻止他繼續遊玩而編造軍情來吓唬他。
但這名荒唐帝王喜唱豔曲,曾“自執闆唱《霓裳羽衣》及《後庭花》《思越人》曲”,并曾作過《醉妝詞》等豔詞。
者邊走,那邊走,隻是尋花柳。
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
——王衍《醉妝詞》
後唐滅了前蜀後,自身也陷入内亂,李存勖在兵變中被殺,平蜀主将郭崇韬亦因此事變身亡,西川節度副使孟知祥遂竊取蜀中兵權,繼續割據四川。新即位的後唐明宗李嗣源隻得接受既定事實,于933年封孟知祥為蜀王。第二年,孟知祥在成都建國稱帝,國号蜀,史稱後蜀。同年,孟知祥去世,“家業”留給了兒子孟昶。
孟昶是個頗有争議的人物。公元965年,宋太祖趙匡胤出兵滅了後蜀之後,在官方宣傳中醜化孟昶,把他塑造成一個荒淫、無能的昏君。但實際上,孟昶在位30餘年,勵精圖治,境内很少發生戰争,使得後蜀繼續維持前蜀的經濟文化發達局面。據《蜀梼杌》記載,孟昶投降宋朝,離開成都時,“萬民擁道,哭聲動地”。《邵氏聞見錄》也說:“(孟)昶治蜀有恩,國人哭送之。”
可見,後蜀雖然亡了國,但百姓依然愛戴孟昶,并不像北宋宣傳的那樣,亡國之君就一定是壞人、昏君。
史載,孟昶也喜愛并擅作豔詞,曾以花蕊夫人徐妃為描寫對象作詞進行歌詠。他的名作《木蘭花》更是在宮中廣為傳唱。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一點月窺人,欹枕钗橫雲鬓亂。
起來瓊戶寂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隻恐流年暗中換。
——孟昶《木蘭花》
如同南唐的君主愛填詞,前、後蜀的君主雖然詞作水平跟詞帝李煜沒法比,但他們的示範效應,或者說上行下效,帶動了詞這一文學形态在四川地區的流傳與繁盛。
五代時期,中原幾乎是沒有文學的,宋朝建立後,詞代表了兩宋文學的最高榮耀。而追溯宋詞發展的根源,則必須追到蜀中的花間詞派。
花間詞派被認為是“倚聲填詞之祖”,在千年詞史上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但因為不像南唐有大神李煜的存在,花間詞派的地位常常遭到忽略。
溫庭筠是花間詞的鼻祖,也是文學史上第一個大量作詞,且以詞名掩蓋詩名的人。正是在他手上,詞在題材和風格上終于與詩分道揚镳,發展為一種獨立的體裁。溫庭筠之後,士大夫才開始關注詞這種充滿豔情但卻婉約的文體。
後世著名詞人如馮延巳、李煜、歐陽修、柳永、晏幾道、周邦彥等等,無一不受溫庭筠的影響。到了明朝,還一度出現“人人讀花間,少長誦溫詞”的程度。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晖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溫庭筠《望江南》
至于韋莊,如古代文學研究大家莫砺鋒所說,從純屬客觀描寫的、僅供歌姬舞女所唱的“伶工之詞”,到從主觀上抒情述懷的“士大夫之詞”,中間有一個過渡,而韋莊正是這一過渡中的關鍵人物。
相比溫庭筠,韋莊的詞不再單純為思婦怨女代言,有時也自抒懷抱,在深沉的獨白中流露出詞人自身的個性和情感。這一點,深深影響了亡國後的李煜,使其寫出了至深至痛的經典詞作。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韋莊《菩薩蠻》
除了溫庭筠和韋莊這兩位扛把子的大師,花間詞派中還有很多掃地僧式的高手。
比如孫光憲。孫光憲服務于十國中最小的政權——南平,官至禦史中丞。963年,宋太祖趙匡胤以平定湖南為名,借道從荊州過。有大将勸南平末代國君高繼沖加強軍事防備,孫光憲呵斥說,“你是峽江的一平民罷了,怎麼知道成與敗。中國從周世宗柴榮以來,已有統一天下的志願。何況宋太祖秉承天命,真主出現了!王師不是輕易能抵擋的。”因而叫高繼沖去了解情況,封府庫以待,将三州之地都獻給北宋。趙匡胤嘉獎孫光憲統一的功勳,授任黃州刺史。
孫光憲以文學自負,處南平,怏怏不得志,認為在亂世中不能展示他的文學才能。他每次對知交說:“甯知獲麟之筆,反為倚馬之用。”後蜀編《花間集》,孫光憲被收錄的詞達61首,數量僅次于溫庭筠,可見他的水平。
雞祿山前遊騎,邊草白,朔天明,馬蹄輕。
鵲面弓離短韔,彎來月欲成。一隻鳴髇雲外,曉鴻驚。
帝子枕前秋夜,霜幄冷,月華明,正三更。
何處戍樓寒笛,夢殘聞一聲。遙想漢關萬裡,淚縱橫。
——孫光憲《定西番》
又比如李珣。他的祖先是波斯人,妹妹李舜弦是前蜀後主王衍的昭儀。盡管有這層關系,李珣在前蜀沒有做過什麼重要的官,但前蜀滅亡後,他不事二姓,隐居起來,過着一種詩酒陶情的世外生活。
楚山青,湘水綠,春風澹蕩看不足。草芊芊,花簇簇,漁艇棹歌相續。
信浮沉,無管束,釣回乘月歸灣曲。酒盈尊,雲滿屋,不見人間榮辱。
——李珣《漁歌子》
正是有許多像孫光憲、李珣一樣熱衷寫詞的文人,撐起了花間詞派的世界,并一步步催生了宋詞的高光時刻。盡管後來的人往往帶着有色眼鏡看花間詞,認為它“豔情”,批判它是“亡國之音”,但站在曆史的當下,我們必須承認,沒有花間詞,就不會有宋詞。
公元965年,北宋滅亡後蜀之後,對富庶的四川地區進行蹂躏和盤剝,用了十幾年将後蜀府庫财物全部運至開封,并對蜀地制定沉重的納稅指标,由此造成民生貧苦。
四川人在北宋治下的命運,遠遠不如孟昶當國主的時候。以至于蜀地剛歸降,反宋運動就連綿不絕。這些反宋武裝,往往假托孟昶(或其後人)的名義相号召,打出“興國”“興蜀”的旗幟,重建蜀國的意圖十分明顯。趙匡胤為此十分頭疼,曾怅然說了一句:“蜀人思孟昶不忘。”直到20多年後,公元993年,四川爆發了北宋規模最大的農民起義。
這時候,通過蜀地和南唐的反哺,宋詞已在醞釀着更輝煌的爆發。也就沒有什麼人記得孕育了花間詞的蜀地,此刻正在經受怎樣的苦難了。
文學與曆史就這樣吊詭地擦身而過。花間詞書寫了一個時代的開始,卻來不及記錄一個時代的結束。就像亂世中一朵奇葩,迎風綻放,随即凋零。
但願還有人知道這麼個時代,這麼些人,這麼一朵奇葩,來來往往,消失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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