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人們的心裡總是妖豔的,可人們仍舊看不清她真實的樣子……
怕
在人們摧毀她之前,她其實已經自毀了。她骨子裡那“根深蒂固的自愧自卑”時刻在提醒着她:你在這原上,永遠低人一等。
黑娃逃走後,為了救黑娃,她隻好去找鹿子霖。求鹿子霖的時候,她也是怯怯的,張皇失措的,隻會抹眼淚。
《紅高粱家族》裡,單廷秀父子被殺後,縣官審問九兒。九兒鎮定自若,裝出一副傷悲欲絕的模樣,引得縣官不忍心處罰她。在九兒的身上,有一種“英勇無畏、狂放不羁的響馬精神”,就算她做過違抗禮教的事,和餘占鳌野合過,她也不會有絲毫的怯懦。
和九兒相比,小娥隻是個“小女人”。她身上沒有九兒的那種傳奇色彩,所以哭是真的,怕也是真的。
她總是在害怕。
為了黑娃,她委身于鹿子霖。她對鹿子霖說:“你甭走,你走了我害怕。”可誰會理會她害不害怕呢?
她本想豁出去,引誘白孝文,報複白嘉軒。可當白嘉軒真的被氣昏在她門前時,她“吓得倒吸一口氣跌坐在地上”“急得在窯裡打轉轉”。
臨死前,她看見進門的是鹿三,吓得縮成一團。
小娥就好像見光會死的,隻配活在黑暗裡的怪物一樣。她看到那些“正人君子”,如白嘉軒之流,就像妖怪看到佛祖菩薩一樣,雖然硬撐着,但腿已經軟了。
一旦心裡是怯懦的,就算是有恨,那恨也是從怯懦中生出的,根基不穩的。
恨
陳忠實在寫作前,曾翻閱藍田縣志。他發現“一部二十多卷的縣志,竟有四五個卷本”都是記載貞婦烈女的。
有人說,田小娥是複仇女神。可她的複仇,是雷聲大雨點小的,是竭盡全力卻丢盔棄甲的,是傷不了敵人卻自損一千的。
生生死死,從人到鬼,她徒勞無功地忙着複仇,卻隻給自己換來了一座六棱磚塔,永世不得翻身。
第一次是對郭舉人,那個60多快70的,能當她爺爺的丈夫。她報複他,給他吃穢物泡的棗,他絲毫沒受影響,反而精神矍铄,容光煥發。
她在那個家裡,是做飯洗衣的下人,是定期給郭舉人發洩的奴隸。她說自己活得不如一條狗。遇見黑娃後,她很堅定地要完成對自己的解放,奪回對自己的所有權。結果卻丢了名譽,被父親趕出家門,進不了族譜,一輩子擡不起頭。
第二次是報複白嘉軒。這件事,從頭到尾,她都隻是被鹿子霖利用的一枚棋子。鹿子霖設計把她送到祠堂,讓她受盡屈辱,再教她去用身體引誘白孝文。
她讓白孝文的信念崩塌的同時,也親手撕掉了自己的臉面。以前她做一些出格的事還有些身不由己的委屈,但這一次她為虎作伥,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壞女人”。
鹿子霖利用她,她跳起來大罵。
看起來她是在白鹿原興風作浪,可蚍蜉怎能撼動得了大樹?白鹿原和白鹿原上的男人們依舊如故。
從那以後,小娥的複仇仿佛停歇了。她不再不招惹村人,不再想複仇的事。
直到她臨死時,鹿三的謀殺再一次喚起了她的仇恨。
難道她已經卑賤到可以随便被任何人殘害,就像一隻被踩死也發不出聲音的臭蟲嗎?她的恨達到了極點,她的複仇也完全失去了理智。她用瘟疫報複白鹿原上的所有人。她活着的時候不能為自己發聲,死後卻借他人之口不斷為自己鳴冤。
她逼着人們給她建廟,給她燒香,可白嘉軒卻偏偏送她一座六棱磚塔,讓她生生世世都見不得天日。
其實,最慘的是,她在死後的複仇中,居然忘記了報複鹿子霖。他玩弄了她的身心,教她做一個不知羞恥的女人,讓她成為他害人的工具。她本來就是活在陰溝裡的可憐蟲,小心翼翼地苟活着已是不易,而鹿子霖卻偏偏要害她在白鹿原無立錐之地。
可憐的小娥竟忘了。原來最大的可憐,便是恨也記不準到底要恨誰。
純
不管别人覺得她如何肮髒,她的心裡卻總有一塊單純的角落。打一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她好像那種拿着偶像劇的劇本,卻去演宮鬥戲的女主。
她要和白嘉軒鬥。可白嘉軒是什麼人?他城府極深,心機深重,能瞞住所有人,設計騙取鹿家的寶地。他鐵石心腸,女兒反叛,兒子浪蕩,他便與他們斷絕關系。
而小娥呢?她根本沒有什麼心計。她原本就是飛蛾撲火,對未來沒什麼太多希望的。就算知道黑娃壓根沒想往後的事,她也無所謂,說“能跟你相好這幾回,死了也值當了”。
如果說白嘉軒是細水長流,深謀遠慮,那小娥就是飲鸩止渴,過把瘾就死。
白嘉軒說“要想在咱原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而小娥的心,溫柔多情,可這在白鹿原上,幾乎就是多餘的存在。
黑娃棄他而去,讓她當靶子受處罰。她卻為了救他,犧牲自己的身子,甘願被鹿子霖操縱。而黑娃後來娶了知書達理、溫柔賢惠的新媳婦,回想和小娥在一起的日子,他心裡隻剩深深的自責和懊悔。
鹿子霖利用她,毀了她的名譽。她死後,鹿子霖簡直欣喜若狂,慶幸兇手給他解決了這個麻煩。而小娥在祠堂被衆人用刺刷抽打之後,看到鹿子霖為她刷洗傷口,還感激地想哭。傷好後,還動情地和鹿子霖傾心相擁。
孝文本是她報複的對象,可當孝文在祠堂受罰之後,她卻開始同情孝文,完全忘了他曾拿刺刷将她胸口打得血肉模糊。她的這一點同情,慢慢地又變成了憐愛。
可這一切終究是她想多了。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可小娥不懂,她還要和這些未來的道學先生、縣長之流付出自己僅有的一切。
黑娃和白孝文後來又回到原上,但他們都沒有去看看塔下壓着的小娥。
白嘉軒曾自信地說:“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腳地上的任何人,隻要是人,遲早都要跪倒到祠堂裡頭的。”
白鹿原上,隻有真正的叛逆者,如鹿兆鵬、鹿兆海和白靈,才有心思有膽量去談感情,至于其他人,或早或晚,走得都那條娶妻娶賢的老路子罷了。
一切小娥所擁有的:美麗、單純、多情,這些白鹿原容不下的東西,最終隻能加速她的死亡。
毀
鹿子霖第一次去小娥的破窯,臨走時,拿出幾個銀元,塞到小娥手裡。
小娥的反應是激烈的,她突然縮回手,說“不要不要不要!我成啥人了嘛?”她覺得,為了黑娃,她可以犧牲自己。但為了錢,她無法接受。
那時她雖被人唾棄,但還有點心氣,想着熬過一時,等黑娃回來,再好好過日子。
隻是,沒過多久,她就不再堅持了。黑娃抛棄她已成事實,她便心甘情願地做了鹿子霖的姘頭。她甚至還試圖将他當作依靠,說“我而今隻有你一個親人一個靠守了”。
可這一切究竟和在郭舉人家到底有何區别,難道不都是男人的玩物嗎?要說有區别,也隻有一點,就是這是她自己選的。
她在祠堂被打,那時她還知道羞恥,回到破窯裡就抓鹿子霖的臉,怪他“我給你害得沒臉了”。鹿子霖卻接着騙她,說“人有臉時怕這怕那,既是沒臉了啥也都不怕了,倒好!”。
她挨了白孝文一巴掌後不但不惱,還做出一副媚态,斜溜着眼睛瞅着他。然後,和他在白鹿原最髒亂的地方野合。
她不再飼養雞和豬,不再經營自己的小日子。村裡正鬧饑荒,她卻和孝文一起躺在炕上抽大煙。
今朝有酒今朝醉,她什麼都不想了。
就算鹿三不殺她,她也沒有好好活着的信念了。她在一次次掙紮中,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她本是一株明豔的花,卻在衆人的唾罵中,長出了有毒的枝芽。
衆人毀滅她,她也毀滅自己。衣衫、善良、愛、希望,她慢慢舍棄,如同對自己處以最狠的刑罰。
離開人間時,除了仇恨,她什麼也沒有帶走。
有人說,田小娥的一生沒有愛,隻有“欲”。我卻覺得這是她這一生最微不足道的東西。所謂的本能,在白鹿原上的每個人身上都存在着,它并不是小娥一人獨有的标簽。
隻有給她披上衣衫,才能看到她内心的掙紮和絕望,看到她戰栗的靈魂,和無聲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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