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1日上午10時許,湖北省武漢市新洲區古龍村内,老舊空蕩的小巷中傳來一聲建築物瓦解墜落的巨響,一棟開工不足一周、即将蓋瓦封頂的四層民房轟然垮塌。
據新洲區政府發布的通報,垮塌事故發生在一處農民自建私房工地。11月2日,雙柳街道黨政辦公室工作人員表示,事故最終造成2人死亡、10人受傷,目前已有部分傷者出院。
在古龍村,類似自建房不在少數。它們大多是平地拔起的二三層小樓,沒有構造柱、圈梁等增強房屋穩定性的結構,牆壁用石灰或水泥草草糊蓋。從裸露在外的預制闆隔層、地面生出的野草、窗戶上遮蓋的藤蔓來看,一些房屋廢棄已久。但不少房子的鋁合金窗上保護膜仍未撕去,内牆沒有粉刷,又像從未有人入住的新房。
據當地建房工人介紹,與垮塌房一樣,這些房屋都是村民私下搶建的。
10月19日,雙柳街道汪林村的一處垮塌房屋。從房屋内部情況來看,可能是搶建房。新京報記者 張惠蘭 攝
新京報記者在新洲調查發現,十多年前,包括古龍村在内的多個村落被劃入古龍産業園規劃範圍,當地政府随即禁止加蓋新房。2015年後,拆遷補償政策從房屋産權置換變為貨币補償,并按既有房屋面積計算,為了獲得更多補償款,各村紛紛搶建房屋。
然而,被人為縮短的工期、粗糙的構造、簡陋的用材等,都為這些搶建房埋下安全隐患。
11月2日,雙柳街道黨政辦公室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武漢市、新洲區政府已對此次事故成立調查專班,事故原因應該會在近期公布。雙柳街道控違查違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表示,事故發生後,新洲區政府暫停了雙柳當地所有民房建造工程。
完工前突然垮塌,疑為搶建房
10月15日,古龍村垮塌房屋的工地已被清理幹淨,紅灰交雜的磚塊、露出鋼筋的混凝土柱、斷裂的預制闆等堆積在四周。一頂紅色的塑料安全帽掉在工地西側的建築廢料上,帽子被砸得變了形,頭頂有一條近20厘米長的口子。
10月15日,垮塌房屋的建築廢料已被清理到四周。新京報記者 張惠蘭 攝
垮塌房屋工地西側,建築廢料上落着一頂開裂的紅色安全帽。新京報記者 張惠蘭 攝
距事發地數百米的一棟四層小樓裡,住着劉二秀一家13口人,垮塌房屋為其大女兒所有。劉二秀說,塌房那塊地上本有一間舊平房,是自家親戚的;幾年前,大女兒花幾萬元買下了舊平房,打算拆掉後蓋新房,自家居住。
在劉二秀的叙述中,涉事房屋計劃修建兩層,事發前,房屋已斷斷續續建了兩三周。
然而,全程參與垮塌房屋建造的工人李勇卻認為,這房子不是自住,而是搶建的。據他了解,2019年時房子就已澆下地基,但真正開工是今年10月5日,事發時剛修建6天。房屋主體寬16米、進深10米,四開間,計劃為四層,磚混結構。
參與建房的工人葉建平證實了李勇的說法,他說四層中一層高2.5米,二層、三層高2.2米,四層高1.6米。“這裡的自住房通常一層高3.6米,往上每層高3米。所以從層高來看,這是搶建房。”李勇說。
在建房工人顧有軍看來,搶建房基本不住人,“不用蓋得那麼好”。而且當地原則上不準建房,如果有人舉報或碰上相關部門檢查,房主都要打點關系,“所以搶建房都要搶工期”。
據一名當地建房工人透露,以占地100平方米、高三層的樓房計算,正常工期要一兩個月,但搶建房隻要7天到10天。如果不出意外,10月11日本是劉二秀家新房封頂的日子——雖然隻開工7天,這棟四層小樓的主體結構已近完成,蓋上屋頂再粉刷一遍就可完工。
但那天上午10點多,顧有軍在工地旁和砂漿時,突然聽到一聲異響,整棟房子塌了下來。他蹿進幾米外的竹林躲避,垮塌結束才返回工地,發現垮下來的混凝土柱、預制闆、磚塊壓住了一些在樓内施工的工友,“頭上、身上都是血。”
房屋垮塌時,葉建平正在四層砌牆,摔下來的瞬間大腦一片空白。“反應過來我已經在地上了,感覺沒有生命危險,還好高興的。”從廢墟裡爬出來時,他心慌、腿軟、癱到了地上,送醫檢查後發現腰部及肋骨骨折,至今無法下床。
據葉建平了解,受傷的工友有十多人,多數被送往新洲區第二人民醫院。
11月2日,雙柳街道黨政辦公室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所有傷者已無生命危險,已有部分傷者出院,相關部門正在處理死傷者的善後事宜。
雙柳街道包工頭劉元告訴新京報記者,因為搶建房結構問題,雙柳此前發生過一些工人受傷的“小事情”,通常由包工頭和房主共同賠償,沒有鬧大。
記者梳理公開報道發現,近年來各地都有搶建房事故發生,武漢也并不鮮見。比如據中國網消息,2008年7月,武漢市東西湖區長青街道一處搶建民房封頂時突然垮塌,造成9人死亡、12人受傷;據楚天都市報報道,2006年、2007年、2010年,武漢多地發生搶建房牆體或整體垮塌事故,均造成多名工人不同程度受傷。
被忽視的安全隐患
10月6日第一天進入古龍村垮塌房屋工地時,建房工人李勇就注意到,房子一層牆體使用的是灰磚,而不像大多數房屋一樣,在一層牆體使用紅磚。
在雙柳街道有着幾十年建房經驗的黃兵告訴新京報記者,灰磚以石灰和砂為主料,紅磚用黏土燒制,所以承壓性比灰磚好,價格也更貴。李勇也稱,即便是搶建房,一層一般也不會使用灰磚。但建造垮塌房屋時,灰磚先于紅磚運到現場,“要節約時間,不可能把它拖出來再搞紅磚做。”
更讓建房工人們擔心的是,包工頭陳某讓李勇和建房工人在一層外牆澆築了10根構造柱,室内牆體中的構造柱被舍去了;且構造柱和圈梁也隻建在了一層,二層、三層都沒有。
“(自住房和搶建房)的主要區别就是有沒有構造柱和圈梁,有肯定結實一點。”黃兵說。
在磚混結構房屋中,構造柱立在四周外牆和部分室内牆體中,圈梁水平砌在每層牆體頂部,兩者交叉相接用以保證牆體穩定。“但很多搶建房,包工頭為了省時間、省錢,會少用甚至不用構造柱和圈梁。”李勇解釋,這是因為制作構造柱和圈梁要先作模具、再向模具内澆築混凝土,“一天打模,一天倒混頭(混凝土),每做一層要多花兩天。”
另外,包工頭陳某讓工人們在垮塌房屋的二層、三層各打了一堵隔斷牆,一層對應位置卻沒打。很明顯,這會增加一層建築材料的負重。
鑒于上述原因,李勇曾向陳某建議,将垮塌房屋的四層結構改為三層,以減輕下層建築的壓力,但沒被采納。“(垮塌房屋)是包工包料,多蓋一層樓,他就多掙一層樓的錢。”
此外,垮塌房屋的門洞寬度設置得過大,承壓性可能存在問題。李勇說自己為此多次向陳某建議,希望為門框打木支撐,但陳某不予理會,“他說出了事我負責。”
11月2日,雙柳街道派出所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陳某已被刑事拘留。
古龍村廟西灣,一處疑似搶建房(右)與村民自住房(左)挨得很近。新京報記者 張惠蘭 攝
由于工期緊張,搶建房還可能因為施工潦草發生安全事故。
李勇就碰到過這樣的事。10月5日,他被陳某派往陽邏街道,搶建另一處民房。由于連日降雨,工地上的磚又濕又重,一面剛剛砌起的山牆倒塌,一名工友受了輕傷。
10月7日,李勇又在陳某的吩咐下前往雙柳街道汪林村的一處搶建工地。或許因為磚沒砌齊,一面隔斷牆突然傾倒,幸好沒有工人受傷。
拆遷伴生搶建,已存在10年
垮塌房屋所在的古龍村,位于武漢市新洲區南端的雙柳街道,面積2.3平方公裡,下設7個自然灣,人口近3000人。這裡房屋密集,村道狹窄,水塘密布,10月中旬,幾乎家家戶戶的院子裡都結出了橙黃的橘子、柿子。
不過,多數村民外出務工,至今仍在村裡生活的人口不多。許多祖屋閑置已久,積滿灰塵。隻有少數老人留守村裡,以種菜為生。
10月19日,雙柳街道的居民在地裡勞作,不遠處施工車輛往來喧嚣。新京報記者 張惠蘭 攝
垮塌房屋在古龍村東側的孫沈鄧灣。新京報記者在灣内走訪發現,附近有不少疑似搶建房。比如垮塌房屋東側的二層小樓,樓高四五米,樓梯、樓闆隻有薄薄一層預制闆,水泥牆面已經泛黃;小樓一層的地面上散落着碎磚,野草蔓生,遮住了一整面窗戶。
垮塌房屋東南方向還有兩棟二層、三層的疑似搶建樓,空空蕩蕩,無人居住。住在旁邊的村民說,兩棟房子建于三四年前,建造時間都不超過10天。
10月15日,垮塌房屋東側的一處疑似搶建房内長出野草。新京報記者 張惠蘭 攝
公開資料顯示,2008年,湖北省委省政府提出建設“武漢新港”,并将古龍産業園列為新港的重要港區,包括古龍村在内的14個雙柳街道(原雙柳鎮)下轄行政村随後被劃入古龍産業園規劃範圍。
據多名雙柳街道下轄行政村村幹部回憶,2011年前後,随着武昌船舶重工集團有限公司入駐古龍産業園,所涉村灣的拆遷工作拉開帷幕,從街道南部的汪鋪村逐步東延。據新洲區政府2014年通過的《新洲區農村村民個人建設住宅管理實施意見(試行)》,古龍産業園範圍内的村民不得新建住宅,除非房屋确屬危舊。
在包工頭劉元的印象裡,雙柳當地村民為獲取更多拆遷補償,從2010年前後就有人搶建房屋,但這種情況不多。雙柳街道矮林村的一名村幹部記得,2015年後,拆遷補償政策從房屋産權置換變成了貨币補償,并按既有房屋面積計算補償款,“這是個時間節點”。
劉元記得,大概從2015年起,村民為了多拿補償款而搶建住房的情況越來越多,“遍地開花,各村都有”。出事前,搶建房幾乎占到了他業務量的80%。沒有宅基地的人家,會在房前屋後的空地搭蓋搶建房,有人連耕地都不放過;搶建房的形式也從平房逐步升級到樓房。
2019年,古龍村洲上灣因建設自來水廠拆遷。劉元回憶,拆遷前的洲上灣幾乎家家搶建,“一個灣變成了兩個灣”。
2019年,古龍村洲上灣剛剛拆遷。新京報記者 張惠蘭 攝
楊林村淌裡灣與洲上灣相距不過一裡地。淌裡灣一名村民記得,洲上灣拆遷時,房屋補償價格約為每平方米3800元。以一棟搶建房占地100平方米、高三層計算,房屋補償金為114萬元。“包工包料的搶建房,(每平方米)500塊能給你做起來,再扣去打點關系的成本,(房主)能賺七八十萬。”
據新洲區政府官網,為了遏制搶建,2015年初,雙柳街道就與包括古龍村在内的43個村、社區和相關部門簽訂了控制和查處違法建設責任書,村支書為查違控違工作第一責任人,每天要向街道控違查違辦公室(下稱“控違辦”)上報工作情況。
汪林村的一名村幹部也說,街道控違辦和城管人員每天都要到村裡巡查;對于村裡的搶建現象,村幹部也要“第一時間發現,第一時間制止,第一時間勸阻,第一時間上報,第一時間拆除”。
“隻要有活幹、有錢賺就行”
搶建風潮之下,越來越多的包工頭加入了這場生意。
在雙柳街道,幾乎所有承攬搶建房業務的包工頭都是做普通自住房出身,劉元就是如此。大約從10年前古龍産業園開發起,他就開始承接搶建房。
建房工人黃兵說,每個包工頭做搶建房和自住房的比例各異。“(他們的态度是)你找我我就做,你不找我就不做。”
在房屋搶建過程中,包工頭是最為核心的人員。需要建房的村民會直接與他們聯系,具體幹活的工人也由他們召集。
多名當地建房工人對新京報記者表示,包工頭多為本地人,不需資質證明,隻需購置吊機、腳手架、砂漿攪拌機、混凝土振動器、鬥車等工具設備就能開工,“也就幾萬塊錢”。
但要想攬到生意,包工頭須為經驗豐富的建房師傅。“幹得時間長,手藝比較好,别人得相信你。”顧有軍說,正是因此,包工頭在房屋結構、人員調配等方面擁有絕對掌控權;如果工程承攬方式為包工包料,那麼房屋使用哪些材料,也由包工頭說了算。
此次垮塌房屋的包工頭陳某,來自四五公裡外的陽邏街道七湖村。陳某老家的一名鄰居告訴新京報記者,陳某今年44歲,年輕時學過泥瓦匠,大約10年前做起了包工頭,近年來很少回老家。
在李勇的印象中,陳某生意不錯,在工地待不了多久就會接起電話騎車離去,陳某的姐姐、姐夫也在其手下做建房工人。靠着做包工頭的收益,陳某在陽邏街道、雙柳街道買了房子,平時多住在雙柳。
據李勇了解,如果在雙柳承接普通自住房,包工不包料的工程大約耗時一兩個月,包工頭的利潤空間在兩萬元左右。但如果搶建面積一百平方米左右、高度兩米多的平房,最快一晚就能蓋好,包工頭可以淨賺一萬多元;如果搶建的是樓房,耗時雖然略長,利潤空間也更大。以樓高四層、每層四開間計算,包工包料的話,“包工頭保底能掙十來萬。”
顧有軍是和陳某合作較多的建房工人之一。他說每個包工頭都有相對熟悉的師傅和小工,但承接搶建房業務後,這一相對固定的班子就顯得人手不足。李勇回憶,10月5日在被調往垮塌房屋工地的前一天,他才被陳某臨時叫到陽邏街道毛集村的一個工地搶建。那是一個1400多平方米、14開間的平房,建房時隻花了一天,現場最多時有90名建房工人同時施工。
垮塌房屋東側有一處疑似搶建房,房屋二層内部非常簡陋。新京報記者 張惠蘭 攝
在雙柳街道,像李勇這樣受雇于多個包工頭、到處打散工的建房工人被稱作“兔子隊”,經常在學林路的一處十字路口等待工作機會。10月17日清晨6點半,這處十字路口已聚集了十幾名騎着摩托車、電動車趕來的建房工人,他們多來自附近村灣,随身帶着鏟子、刮泥刀等工具。
多名建房工人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們并不抗拒搶建房,“隻要有活幹、有錢賺就行”。
李勇說,當地有蓋房手藝的師傅日工資260元、小工200元,每天工作約10小時;但如果是晚上的搶建活,師傅的“加班費”每小時60元、小工50元。憑着搶建房的活計,作為建房師傅的李勇去年收入十多萬,“小工一年也能掙七萬”。
工人們清楚搶建違規,也可能存在安全隐患,但在這起事故之前,從沒聽說過後果相當的死傷事故。李勇說,不論建自住房還是搶建房,工友們頂多就戴個安全帽,購置保險的少之又少。“(隻能)自己注意啊,看到牆倒我就跑。”黃兵回答。
不少建房工人表示,房屋垮塌事故發生後,當地不論自住房還是搶建房都被叫停。然而,李勇仍然抱着一絲希望——10月19日一早,事故發生8天後,李勇仍然騎着摩托,戴着他那頂泥漬斑斑的安全帽來街上等工。
11月2日,雙柳街道黨政辦公室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武漢市、新洲區政府已針對此事成立調查專班,街道也有配合,事故原因應該會在近期公布。雙柳街道控違辦工作人員稱,事故發生後,新洲區政府暫停了雙柳當地所有民房建造工程,“(什麼時候恢複)要等區政府出台政策”。
對于垮塌房屋是否為搶建工程,雙柳街道黨政辦公室與雙柳街道控違辦的回應不一。前者表示,是否搶建有待調查報告認定;但記者向後者詢問事發前當地是否存在搶建情況時,工作人員表示“沒有”,之後挂斷了電話。
(文中劉二秀、李勇、葉建平、顧有軍、劉元、黃兵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張惠蘭 實習生 杜佳冰
編輯 滑璇 校對 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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