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Mariame和Attika是兩個在西方文化中成長的穆斯林女性。她們都是移民家庭出生,畢業于精英學府,口才好,躊躇滿志。在很多人生選擇中,頭巾扮演了不大不小的角色。成年後,一個選擇摘下頭巾,一個選擇戴上頭巾。這和宗教有關,也涉及女性的選擇。背後則是個人意識、社會共識和信仰自由的博弈。
從宗教層面,以穆斯林頭巾為話題的辯論和紛争已經不少了。這次,我們希望從女權角度,讓這兩個穆斯林女性聊聊自己,以及她們的選擇。這是下篇,講的是Attika Trabelsi戴上頭巾的故事。
Attika Trabelsi。
戴上頭巾
1
2017年1月5日周四晚,24歲的Attika要幹一件“大事”。她很鎮定,一直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掉價。
20點55分,190萬法國觀衆坐在電視機前。他們要看“政治節目”(Emission politique),這欄目每次請個政治人物, “折磨”她/他三個小時。看名字就知道是純政治,但節目組備足了沖突的料,特有戲劇效果,收視率極高。如果“吐槽大會”嚴肅點,再嚴肅點,大概就是這個模樣。
Attika作為“公民嘉賓”,對峙的主咖是位“過氣”的大佬——法國前總理曼努爾·瓦爾斯(Manuel Valls)。他多次抨擊穆斯林頭巾,極為強硬,比如頭巾等同于對“女性的奴役”。這名法國中年白人男性政治家曾說:“我們要幫助你們實現自我解放”。
“Attika Trabelsi,法國高等師範大學(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畢業生。企業家,曾創立出售摩洛哥手工藝品的網上公司。同時在Lallab協會很活躍,該協會緻力展現穆斯林女性多元化。”主持人介紹說,她是穆斯林,也是女權主義者。
那晚,她戴了條墨綠色頭巾,上衣也是墨綠色,藍色牛仔褲,配上一雙深棕色牛津鞋。坐在那兒,落落大方。她直視着坐在對面的前總理,說道,“聽到你說的這些話,我感到被侮辱了,特難受。”不知怎的,提到“侮辱”或“難受”兩個詞,她總會試着擠出一些笑容。
因為頭巾,她在生活中遭遇不少歧視,被銀行禁止進入,或被陌生人莫名質問。在她看來,前總理的言論,為這些歧視正名。“女性可以自由選擇,想怎麼穿,就怎麼穿。”她說,從這一層面來看,戴頭巾和裸露胸部的象征意義,一個樣。
我是這190萬名觀衆的一員,第一次聽到有人将女權和頭巾聯系在一起。在主流話語體系中,穆斯林女性都是受害者的形象,出現在别人的表述中。我們很少聽到她們自己的聲音。
“所有人都在談論我們,政客也好,媒體也罷,但沒人給我們講話的空間和機會。”她也很清楚,這節目請她去,出于收視考慮。社交網絡時代,語言暴力兇猛,她把自己暴露在輿論場,有危險。“但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表達)平台”,Attika早有心理準備。
節目結束後三周,三個匿名推特賬戶每天給她發女性斷頭的照片,說“這就是你們這種女權主義者給伊朗帶來的後果”。每天早晨都這樣,她一醒來就看到血腥照片。“我當然強烈譴責這種行為。作為穆斯林女性,我隻是呼籲個人自由,每個女性都可以去選擇。”她不明白,這些人為何如此惡毒。
也有不少陌生人寫信給她說,“我的女權觀點還停留在六十年代,拼命地講女性解放。我曾反對女性戴頭巾,将她們排斥在外。聽你辯論後,我意識到,自己的女權主義想法如此不寬容。”
Attika說她談的是穆斯林女性,更是所有的女性。女權主義應該是包容的,“每個女性有權選擇她喜歡的方式”。
她選擇戴上頭巾,感覺自己活得更好了。但有時人們會跟她講,這是落後的表現。
2
我們約在巴黎十二區的“協會之家”(la maison des associations)見面。
怎麼看,Attika也同“落後”不搭邊。高材生,長得美且躊躇滿志。那天她戴的是藍色頭巾,露出脖子的那種,有點長,左邊搭下一截出來。她人很瘦,穿着特有腔調:白色絲質襯衣、黃色碎花細圍巾、藍黑色碎花褲子、黑色皮質涼鞋、腳指上塗了鮮紅的指甲油。一看就知道她是個愛美的姑娘。
一次她去法國地緣政治學院(Institut Français de Géopolitique)面試,當時打算申請這裡的碩士研究生。面試官老師問她,“你戴着頭巾,以後打算幹什麼呢?”聽到這話,她特别想說,這關你們什麼事,看我的經曆和能力就好,幹嘛問這樣的問題。
事實上,她特别溫順地回答,裝幼稚說:“跟其他人一樣啊,給人打工或者創業?呃……我不太明白你的問題。”頓時,面試官特别尴尬,又說“嗷,你沒有問題,你戴着戒指了麼。”
Attika當時戴着一個銀質的戒指,有點伊朗風格。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師能說出這樣的話,她感到震驚。“他意思是說我不是那種戴黑色頭巾的姑娘......或是我長得好看,戴頭巾也沒事。”面試官的第一個問題,已經很不得體,第二個問題更是有些歧視女性的傾向。她想,天呐,怎麼這樣。
Attika是勃艮地(Bourgogne)人,高考結束那年她18歲,剛成年,來巴黎讀書,開始戴頭巾。之前,她不戴,但也戴。就是說,她去清真寺,會戴頭巾。她一天要做5次禱告,也會戴頭巾。
來巴黎前的暑假,她去了希農城堡(Chateau Chinon)的伊斯蘭研究中心學習。兩周時間,她都戴着頭巾。來到巴黎,便沒再摘掉。她說,“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兒。”
很多女孩,年齡很小未成年,家裡人也會要求戴頭巾。Attika說這是伊斯蘭教發展的“怪象”,跟穆斯林世界的“父權”現狀相關。
一直以來,伊斯蘭世界的智者都是男性,他們一代又一代,闡釋文本。對可蘭經的解讀也是男性的解讀,“父權”就是這麼一點點形成的。
在法國,頭巾引發的争議越來越多。在大學能不能戴頭巾?在公司可不可以戴頭巾?去年的“布基尼”風波鬧得沸沸揚揚,成為一窺現代法國社會矛盾的一個切口。當時我想,如果我一亞洲人去法國沙灘,穿上青島大媽的“臉基尼”,警察會來問我話麼。
頭巾和宗教相關,但也是女性穿搭,這是個略帶私密的問題。關于這個話題,我不知如何談起,有些支支吾吾,知道不管問什麼,總會有些突兀。
Attika主動向我講述她戴頭巾的原因。
“我這麼說很奇怪”,在一個“光着頭”的女性面前,她這樣開場來試圖獲得我的認同,“戴着頭巾,仿佛我戴着伊斯蘭的價值和理念。”“當我做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時,頭巾提醒我,Attika,不行,你是個有價值觀的人,必須做出榜樣。你是一個戴頭巾的女性,你代表了伊斯蘭,你必須做出榜樣。”
另一個原因,和她女權主義者身份相關。“在法國戴頭巾的穆斯林女性,大家覺得她們都是被壓迫的。她們待在家裡,看孩子。我做出這個選擇,希望打破偏見。作為一個戴頭巾的穆斯林女性,我可以在很多層面做很多事情。”
3
目前她在一家名為“Cap ou pas cap ?”的公民環保協會擔任項目總監,此前在聯合國項目支持下,曾合作創立一個促進國民教育的協會,名為Solidascension。
她在工作之餘,同丈夫合創手工藝品網購公司——Fez Online,從摩洛哥進貨,在法國賣。去年七月,他們到摩洛哥旅遊,看到當地手工藝品美妙,但卻隻是依賴旅遊業,同時好多年輕人失業,才萌生開公司的想法。她的所做所想,總有些公共利益的東西在。
問她為何對參與公共生活和協會如此感興趣?她說:“分享和互助,為了幫别人達成所願。我希望離開人世時,能看到這個世界比我出生的時候要好一些。”這是宗教裡講的,也是父母教她的。
她在法國高師學習地緣政治,主攻國防方向,昔日的同學,大多在聯合國或法國國防部工作。做外交官一直是她的夢想,如今她在一家協會工作,想想還是有些不甘心。看到同學的境遇,她覺得自己應該更有野心,“就算是戴頭巾的穆斯林女性,也要有追求和野心。”她希望,以後能在國際事務領域工作。
在法國,國家具有中立性(neutralité)。一個戴頭巾的穆斯林女性,不太可能成為外交官。因為她不能既戴頭巾,又成為國家的代表。Attika很清楚這點,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說到這裡時,她苦笑了一下。
法蘭西共和國的中立性是“政教分離”(laïcité)法律中的一條原則,即國家不得資助或雇傭任何宗教及相關人員。1905設立的這宗法律同樣規定,共和國應該保證各種信仰自由,在不損害公共利益的前提下,自由行使信仰的權利。
在法國,挺多人都不大清楚這點。Attika給我講了她如何被銀行禁止進入的親身遭遇。
時間回撥到2015年“查理周刊遇襲事件”之後幾個月。Attika回到勃艮地家,去銀行辦業務。她摁了辦事處門口的按鈕,等待銀行工作人員開門。摁了又摁,門還是關着。她不明白,看到門口貼的通知,才恍然大悟,上面寫着:“進入銀行前,需要摘下頭巾(dévoilé,也有露出臉的意思)”。“我就是這樣啊,大家能看到我的眼睛,我的鼻子和我的嘴。”Attika很委屈。
她一直摁,一直摁。最後有個女人出來對她說,你不能進去,因為你不是光着頭的。Attika說這麼做違反法律,但這女的仍堅持。後來她威脅說要告銀行,門才打開。
人心惶惶,這跟當時恐襲後時間點有關,但她“跟所有法國人一樣,面對恐襲,很痛苦。”偏見戰勝常識,她有時反問自己,到底生活在怎樣的一個社會。
4
說到底,個體很難理解他者。這時候,薩特的那句話,“他人即地獄”,總可以派上用場。
作為一個“光着頭”的女性,我不假思索,問她,“社會壓力這麼大,有沒有想過,摘下頭巾,說不定生活會更輕松?”和很多東方人一樣,我對宗教信仰,總有一種務實、投機式的解讀。
Attika從沒想過。
她覺得戴不戴頭巾是個人選擇,也與信仰有關,是很深刻的一問題,若僅僅因為外在原因摘掉,自己也會覺得委屈。可大家總是對她們說,快呀,摘下頭巾,生活會更簡單的。
她身邊很多朋友,為了找工作,摘下頭巾。上班“光着頭”,下班再戴上。但這麼做後,她們并未因此有多開心。想起來都說,“靠,那(“光着頭”的)真的不是我。”
“可能不戴頭巾,不是一個引人關注的舉動。但在這些女性内心,有種無法釋然的難受在。”Attika說。
壓力是雙重的。
“一種是主流社會壓力。你摘下頭巾,大家說,太好了,你做了一個正确的選擇。你被解放了似的。他們會把你當成借口對其她人說,你看,她就摘了下來。因此你也可以做到。”
摘下頭巾,社會認為這進步積極;戴上頭巾,社會認為這落後負面。社會認同“間接能夠調控女性的意願。”Attika說。
另一種壓力,來自族群。“穆斯林群體認為,戴着頭巾,代表了某些東西。一個女性戴上頭巾,是一種選擇,也是宗教層面的‘達成’。”摘下頭巾,别人肯定會問她為什麼。和戴頭巾一樣,Attika不希望大家老來問她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她說,“戴上摘下,問題性質都是一樣的。”
她舉了帕斯卡爾賭注的例子,這名法國哲學家拿上帝存在打了個賭,如果上帝存在,你信仰上帝,就赢了賭注;如果上帝不存在,你也不會損失什麼。得出的結論便是,信仰上帝,無論如何,總不會吃虧的。
“可蘭經裡講了戴頭巾,我信了,覺得生活特美好。有人也說,古蘭經沒這麼講,戴頭巾非常落後。講或沒講,我的生命都有了意義,沒什麼可擔心的。”
她采用“他者”的邏輯闡釋自我,希望“他者”能明白。
“不要來解放我們,我們會自己搞定的。”她說。語氣裡仍是那種一如既往,滿滿正能量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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