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王诤
“能成為人藝人,此生足矣。”
6月12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建院70周年院慶直播活動上,北京人藝院長任鳴接受媒體人白岩松的提問。“當初您是27歲走進人藝的,那麼今天,對已經到人藝的27歲的年輕人,和有可能到人藝的27歲的年輕人,您願意對他們說些什麼?”
彼時,任鳴就坐在首都劇場的舞台台口,背後是一片紅彤彤、空着的觀衆座椅。說這句話間,他若有所思,低垂的眼眸從面前話劇《茶館》的人物雕像上移開。他倏然擡頭,目光瞥了一眼鏡頭,繼而遠眺前方,面容蒼白而堅毅。
任鳴
6月19日晚11點03分,北京人藝發出訃告:中國共産黨優秀黨員,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著名導演、藝術委員會主任任鳴同志,因病醫治無效,于2022年6月19日19時29分在北京逝世,享年6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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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鳴在北京人藝70周年院慶直播活動中接受白岩松提問(00:23)
深夜,院方還特意向媒體叮囑:請媒體朋友們不要在報紙(紙媒)、電視等傳統媒介上發布此消息。任院的父母還不知道此噩耗,老人家會看報紙電視,請給老人一些接受的時間!感恩!
19日晚至20日,這篇訃告連同任鳴在12日出鏡“此生足矣”的視頻片段,在網絡發酵,微信朋友圈中不斷被人轉發悼念。他的生前好友、同事下屬,采訪過他的媒體記者以及熱心觀衆,向這位北京人藝曆史上任上謝世、年齡最小的院長,表達無盡的緬懷與哀思。
任鳴在紀念北京人藝建院70周年學術論壇上發言
“經常關心我們身體多過工作的家人,竟然不會再回來了……”
太突然了。
在澎湃新聞記者的朋友圈中,許多人都是以此一句意想不到,震驚之下表達對聽聞任鳴逝世消息後的第一感覺。
确實如此。就在6月15日,任鳴還出席了在北京國際戲劇中心·曹禺劇場舉辦的紀念北京人藝建院70周年學術論壇。他在歡迎緻辭中表示,“我們将以更包容的心态和更宏大的格局去擁抱新的機遇與挑戰,用更現代、更科學、更先進的理念和方法管理劇院,将北京人藝建設成更為開放、更具有國際化胸懷的劇院。我們要将人藝風格、人藝精神好好傳承下去,讓劇院與人民、與民族、與國家、與時代結合得更加緊密。人藝人将為此不斷奮鬥,協力同心,使北京人藝真正成為:人民的劇院,藝術的殿堂!”
餘音猶在王府井大街22号的上空袅袅未散……2014年6月10日,導演任鳴正式接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職務。他躊躇滿志地表示,自己将以“責任”二字,作為任職後的使命,“無論何時都不能放棄對高度的不懈追求和努力,不能放棄對于經典的熱愛和渴望。”
北京人藝負責宣傳的工作人員孫丹,20日0點03分,在朋友圈中發文悼念:我現在人依舊是懵的。
“我發天野(藍天野)老師訃告,老爺子畢竟95了!我憑什麼還要發您的訃告!前天您看見我的時候,跟我說,‘你怎麼還來了?你怎麼不歇歇!你們弄得太好了,1點4個億啊!這新媒體是厲害哈!你們太辛苦了!你們歇歇吧!’……這是我們最後一面兒!您知道跟我們說歇歇,您自己怎麼不歇歇?非要這麼一睡不醒嗎?”
“十幾年了,那個曾經請我們全處人吃飯,還要給我介紹對象的長輩,那個時不常到我們辦公室聊天的前輩,那個會時時冒出鼓舞人的金句的領導,那個會講完話偷偷來問我們講的好不好的朋友,那個經常會關心我們身體多過工作的家人……竟然不會再回來了……”孫丹寫道。
戲劇愛好者步璐璐在19日23點54分,轉發了BRTV北京時間白岩松和任鳴的對談視頻。她還轉發了任鳴在自己50歲時的一首自況詩:吾輩一生隻懂戲,萬般與俺沒關系。不圖虛名不貪錢,把戲排好便可以。
“剛剛看到戲劇愛好者們在微信群裡自發組織,明天去看您導演的《阮玲玉》時,佩戴一朵白花。”步璐璐寫道。
任鳴院長和人藝的老領導與現任領導們一起,共慶人藝70歲生日 王潤 攝
“往事曆曆在目,内心長歎!”
在澎湃新聞記者的朋友圈中,第一個轉發任鳴訃告的非戲劇界文化人士,是藝術史學者,當代藝術評論家尹吉男。19日23點15分,他轉發訃告,并痛惜寫道:這三年,走了很多人,還在走。
19日23點23分,演員王勁松(曾在任鳴執導的小劇場話劇《燃燒的梵高》中出演梵高)發文悼念:良師益友、前輩知己!親愛的任鳴導演往生極樂!一路走好,永遠感恩,阿彌陀佛。”他随後還轉發了星雲法師的《為父親祈願文》。
20日淩晨1點41分,編劇、詩人鄒靜之發文悼念:任鳴先生千古!或許覺得言不盡意,他随即又在評論中寫道,“今天得此噩耗,心情久難平複。想起零三年(2003)任兄導演的《我愛桃花》上演,正值‘非典’時期。之前我們在東直門醫院(其間他在住院中)聊桃花的想法,往事曆曆在目,内心長歎!”
20日淩晨1點16分,學者、編劇趙甯宇發文悼念:痛悼任鳴兄長。“任兄是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的師兄,相識卻更早。任兄學于導82,家父執教表82,往來甚多。畢業前畢業後,任兄每每到我們院各教授家中求教,高大的身姿、謙和的态度、大眼鏡後邊深藏的智慧和銳利,隻有懂得方能體會。”
“每去人藝看戲,任院總是在開演前到觀衆席巡視,每每問候;散戲後,又經常在台階上談幾句。‘不懂事’的家父母有時還要拉住建議某個處理可以再提升一點,任院傾聽、點頭……我曾寫劇評《穿長衫的人走得遠》,飽含對任兄的敬重。
這幾年,任院多次到電影學院指導劇目,做答辯委員會主席,在創作和學問之間,他态度仍舊謙和,視角卻十分銳利,讓同學和老師都受益匪淺。”
“那一年冬天,極度寒冷,我等赴首都劇場座談。我到得最早,在零下十幾度的台階上候着。中門大開,任兄親自迎出,喚一聲‘甯宇快進來,外邊太冷’。這似乎穿越了時空,又回到了中戲的排練場,不谙世事的少年在門外看導82排練,做着稚嫩的導演夢……”趙甯宇最後寫道。
導演任鳴(右一)在給演員排戲
任鳴。 李春光 攝
笑着對着那大大的穿衣鏡,“正衣冠、知榮辱”
《北京日報》客戶端19日23點01分發文,率先在新媒體上報道了任鳴逝世的消息。記者王潤寫道:最後一次見到任鳴院長,是在送别天野老師的時候。沒想到,竟成訣别。
“曾得到林兆華夫婦、林連昆、曹禺、于是之、劉錦雲等多位人藝藝術家、院領導的大力提攜;曾是北京人藝最年輕的藝委會成員,最年輕的副院長;曾和曹禺、劉錦雲、張和平三任院長共過事;在人藝度過危機後接下第四任院長重任,陪伴人藝再創輝煌;自稱‘人藝的兒子’,在父親節告别院慶中的人藝;一生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導演70多部作品……任鳴院長,此生應該無憾了。”王潤寫道。她還轉發了一張照片:2022年6月12日院慶當天,我在北京人藝拍到的任鳴院長,他和人藝的老領導與現任領導們一起,共慶人藝70歲生日。
媒體人黃哲在20日淩晨,0點16分發文悼念:您不是所有觀衆都追捧的明星大腕,卻是有着兩米巨軀的謙謙君子。他寫道,“記得那年您剛上任我去做采訪,拍照片時想選在劇場入口‘三巨頭’處,以目光相對取新老掌門‘接力’之意,被您禮貌而堅決地拒絕:‘我退休也到不了敢擡起頭來看怹的份兒。’選在了幾步之外的大穿衣鏡,“我喜歡這兒,也就自己劇院的能把我這個頭都收進去。可以正衣冠、知榮辱。每天照照它三省吾身,我就知道自己還有太多該做的。”
在和澎湃新聞記者交流時,黃哲感慨道,任鳴院長做了很多,卻也留下更多該做的還沒做。“人藝70華誕的紀念,您是拖着病體在操持的。如今您也成了‘天下第一樓’的老掌櫃……下一個華誕,您還會在這裡,笑着對着那大大的穿衣鏡。”
陽光媒體集團高級副總裁餘韶文,20日淩晨0點04分發文悼念:長歌當哭,祭任鳴兄!二十年前就曾因心髒問題為老兄擔憂,沒想到竟然在人藝大慶之後就溘然長逝。正值盛年,情何以堪!
《任鳴訪談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編,中國戲劇出版社,2017-12)一書,時任《北京青年報》記者餘韶文同任鳴的專訪文章《任鳴的中庸之道》,在正文中靠前收錄。接受澎湃新聞記者采訪時,餘韶文連說真是沒想到,“自己方寸已亂”。“我跟任鳴呢,相識于,怎麼說呢,就是都在‘未鳴之時’。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也隻是人藝一個普通青年導演,不是副院長,也不是任何領導。人藝的導演很多,演員也很多,各種個性的人也很多。我當時負責人藝的報道,基本都認識,偏偏跟任鳴的交往最好。”
餘韶文介紹說當年專訪的标題之所以起名為“中庸之道”,其實是記者和導演彼時的境遇相通,心境相通。“我們兩個人性格都很像。我當時在媒體也是這麼一個秉持中庸之道的人,他當時在劇院也是一個秉持中庸之道的人,其實無論是在媒體還是在劇院這樣的單位裡,秉持中庸之道,是不讨好兒的,在媒體得有個性,才讨好,在劇院也是有個性,才冒尖。”
“任鳴是這樣的人,認識他還是不認識他的,你見到他沒兩分鐘,就知道眼前這位是謙謙君子。他在劇院工作,尤其是擔任領導職務之後,這種四平八穩,照顧面面俱到,他就是讓各方面都很周到的這麼一個人,另外對方方面面的人也是這樣。”餘韶文回憶說兩人因采訪結緣,之後在由他主持的大型系列報道《光榮屬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輩》等活動中,“任鳴都是熱心參與、積極幫助。你邀請他,一個電話,沒有二話,人家就來了。”
對于網上傳言任鳴是因為心髒病突發逝世的原因,餘韶文給出了自己的見解。“這可能和他所受的壓力并沒有太大的關系。當然這次人藝70年院慶,他作為院長迎來送往操持,肯定也是累着了。心髒是任鳴的‘阿克琉斯之踵’,這不是現在,20年前,有一次我采訪他,當時他大病初愈,心髒做了一個大手術,一度都無法工作。我一直擔心他的心髒,沒想到真會發展到這個程度……”
2021年,新啟用的北京人藝小劇場
北京國際戲劇中心及前方的四合院
北京國際戲劇中心和首都劇場毗鄰而居
“每個劇場都有自己的個性,我還在摸索,大家一起尋找”
澎湃新聞駐京記者近三年來,一直追蹤報道北京人藝相關新聞和演出活動。在筆者的印象裡,任鳴說話從來慢條斯理,不徐不疾,任何公衆場合都鮮見他有過高聲,是位謙和、敦厚,睿智又博學的藝術家。這位敦厚長者出現在衆人眼中,總是那麼幾套衣服,尤其是秋冬季節。特别的,他似乎還與智能手機無緣。有次排戲,坐在他身後,看到他竟然在用一台老款的諾基亞摁鍵手機回消息?!
這一點,也在北京人藝青年演員楊明鑫的朋友圈回憶中得到印證。“到現在我都不接受,我不想接受,不願接受,就在前天還在跟我們說戲,就在前天我還問您翻蓋手機怎麼掃碼,怎麼就……”19日23點34分,楊明鑫寫道。
猶記得,去年9月2日,北京國際戲劇中心正式啟用。9月24日,曹禺誕辰紀念日當晚,《雷雨》和《榆樹下的欲望》(任鳴執導)一中一外,一東一西兩部經典大戲,在新落成的北京國際戲劇中心内“曹禺劇場”和“人藝小劇場”同時上演,作為兩個新劇場的揭幕演出。
彼時,任鳴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大劇場(曹禺劇場)’和‘小劇場’上演經典劇作,既演中國經典,也演外國經典。這樣的安排,體現了北京國際戲劇中心開放性、國際性、交流性的格局。曹禺先生就很喜歡尤金·奧尼爾,他在生前多次授課時都提到過奧尼爾的劇作。”
任鳴還饒有興緻地向澎湃新聞記者回顧了北京人藝前後兩處“小劇場”和實驗劇場不同的個性和曆史演變——熟悉北京人藝的觀衆都知道,一直以來,小劇場演出都是這裡的一大特色:1982年,由着林兆華執導的先鋒話劇《絕對信号》上演, 位于首都劇場三層的北京人藝實驗劇場逐漸進入世人視野;1995年,随着《情癡》、《棋人》等劇目的上演,北京人藝之前的“小劇場”(幾年前因整修關閉)開門揖客。而随着北京國際戲劇中心的正式啟用,暌違既久的“小劇場”再度回歸,實乃中國話劇事業之福,廣大戲劇愛好者的幸事。
“這三個劇場都很有靈性,就像三位老朋友一樣。我本人非常榮幸,在三個劇場都排過戲。”他頗為感慨道,“我們之前的‘小劇場’是由食堂改建的,就像個廢車間似的,特有798藝術區廠房的感覺。下大雨時,屋頂甚至會漏水。(屋頂)是鐵皮做的,一下雨,滴滴答答,觀衆可能坐在裡面都聽不清台詞……内部空間也不規則,但你一進去,給人的感覺雖然簡陋,卻充滿了探索精神,好似有無限的可能性。對于創作者而言,你有什麼想法,好像都可以去實驗。那裡上演的第一部戲,就是由何冰主演的《情癡》(記者注:該戲由任鳴導演)。”
“人藝實驗劇場比較聚攏,空間上方方正正,比較壓縮,比較規矩,但又非常‘攏氣’,觀衆可以坐在舞台的三面看戲。它就像是個黑匣子,給人很神秘的感覺,适合演出比較魔幻的戲劇。2003年‘非典’後,我在那裡執導過鄒靜之先生的《我愛桃花》,當時是徐昂和于震他們主演的。”任鳴回憶說。提到現而今的“小劇場”,任鳴謙遜地表示和觀衆一樣都感到新鮮,“上一版《榆樹下的欲望》舞台空間縱深比這裡多一倍。在如今的‘小劇場’演出,舞台會壓着觀衆席非常近,兩者間幾乎可以說是都在一體了。演員們也從沒在這裡演出過,他們都覺得這次幾乎是要‘貼’着觀衆演了(笑)。其實,每個劇場都有自己的個性,我還在摸索,大家正好可以一起尋找。”任鳴最後說道。
小劇場,老朋友。如今任院已逝,謹以今年6月11日晚“向戲劇緻敬——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建院70周年紀念演出”的壓軸節目《向戲劇緻敬》,楊啟舫的詩文祭奠這位實不該這麼早就離開人藝、離開廣大話劇藝術愛好者和觀衆的藝術家。
“向人藝人緻敬,不管這世界多少歡樂,多少炎涼。隻要大幕拉開,鐘聲敲響,隻要站在這舞台上,我們用信仰把經典傳唱……我們甯願在别人的注視裡,讓自己的眼淚流淌;我們甘心在自己的世界裡,把别人點亮;我們演繹世間的悲歡離合,卻掩藏了自己惆怅;我們習慣在掌聲響起後,一個人孤獨地離場……向人藝人緻敬!讓我們把高舉過頭頂的手臂,連接成穿越時空的走廊。”
責任編輯:梁佳 圖片編輯:張同澤
校對: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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