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記者 葉心冉 在賬本中裁員,在不确定性裡硬掙,現金流面臨斷鍊風險,哪怕虧損也要想盡辦法留住客戶,這是采訪中,當下小微企業呈現的一抹縮影。“很難,比2020年更難。”是多位受訪者給出的心聲。而無論是哪一家受訪企業,背後都對應着行業裡數以萬計的從業者。中小微企業是市場運行的細胞,是促創業、保就業、活躍市場的主力軍,他們的生存甚至與我們的生活成本息息相關。
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屢遭客戶毀約
于淼最近的不确定感更強了。
于淼是中山一家中小型規模制衣廠的負責人,其父親一手創辦了這家工廠。今年是工廠經營的第八個年頭,但是今年的日子過得尤其難。
目前制衣廠裡的大客戶僅剩下一家,但也是硬着頭皮在生産。如果再出現成衣生産出來,客戶拒收的情況,于淼目前抵押給銀行的房子都不足夠償還。
于淼說,其實工廠倒了可以再建,但是信心、信念和對未來期待的喪失才是最可怕的。
清明節過後的一天,于淼和親戚朋友們聚了一次餐。于淼一大家族的人基本都是在中山從事制衣生意的,算下來整個家族共經營着六、七個制衣廠,規模都不太大,每個廠裡的員工在幾十人的規模。對比下來看,于淼家的情況還是其中比較好的,還有零散訂單進來,最差的是于淼哥哥的廠子,從三月開始放假,直接放到了六月份。
即便如此,但于淼心裡清楚,工廠的生死其實也是在一線之間。
受到上海疫情的影響,于淼再度遭遇了訂單流失。3月中旬,按照約定,于淼将一位上海的客人訂購的棒球服版衣發到上海,與客戶确認。但是物流剛到上海兩天,上海被封控。于淼聯系客戶,同時在業務溝通群裡詢問,均無人回應。這筆訂單又黃了。
疫情這兩三年來,客戶拒收、失聯、毀約的情況,于淼經曆了太多次。
去年雙十一的一筆大額訂單對于淼家的生意形成重擊。為備戰雙十一、雙十二,潮牌客戶去年在工廠下單500萬元貨值的訂單,但是雙十一銷售不及預期,客戶便想在雙十二的訂單上進一步壓縮價格,工廠沒有同意。于淼說,本身工廠的利潤率也隻有20%。
結果客戶翻臉,雙十二僅下單了之前約定的六成,導緻工廠滞留了5000多件庫存。“最後,在我們的苦苦哀求下,他們以65折的價格,隻收了部分。”損失更大的則是在物料上,價值100多萬的針織面料全部滞留。最後,工廠盤算,這一波造成的損失在200萬元左右。
經此事件的影響,工廠裁員五分之四,從原來的五十多人減少到隻有十多人。
這兩年多來,太多這樣無力的時刻。于淼家曾有一家在天貓上專門售賣孕婦牛仔褲的客戶。在疫情之前,這家客戶在天貓孕婦牛仔褲的細分品類中能排名前三。雙方合作的方式是貨款月結,所以一般不付定金。2020年疫情開始,客戶銷售乏力,6000多件的牛仔褲訂單,價值40萬貨值,物流運送到上海以後,客戶直接拒收。“銷售端說走人就走人,把風險都轉移到了生産端。”于淼說到。
不僅是國内的客戶,國外的客戶也出現過類似情況。CR7品牌此前也是于淼家的客戶。2020年,客戶下單的5000多件牛仔襯衣,12美金一件,僅付了30% 的定金,貨物拉到港口,客戶拒收。5000多件牛仔衫再次躺回工廠裡,成了庫存。
艱難維持運轉
一次又一次,于淼家的工廠已經無力承擔任何的風險。年初,于淼将家裡的房子抵押給銀行,維持運轉。原本的這個時候,工廠每個月的出貨量可以達到5萬件,現在銳減到僅有6000件。
“我們現在卑微到一條布的訂單都接。”于淼說到。但是工廠目前的散單,毛利極低,“很多都是貼着成本線在做,一旦返工就意味着巨額虧損。”于淼說到。
而且,童裝大客戶的付款周期有三個月,三個月的貨值在兩三百萬,如果這家客戶再出現問題,“我抵押的房子直接交給銀行都不夠還,這将是壓死我家的最後一根稻草。”于淼說到。
最近這兩天,于淼的父親在想辦法四處籌錢,之前營業執照和房産抵押的貸款已經不足夠支撐了。
于淼說,其實工廠倒了可以再建,而人一旦喪失了對未來的期待,才是最可怕的。當下,經銷商不敢向廠商下單,廠商也不敢生産,消費者也一樣,不知道自己買的東西還能不能運送到手裡。這樣大家隻能降低消費、降低産出,每個節點越來越走向封閉。
産業轉型升級 意味着淘汰
其實于淼家的工廠也可以選擇像其哥哥那樣,直接閉廠休息,現在則是在不确定中踩着縫紉機,不知道一場風暴是否在明天就會襲來。于淼也這樣考慮過,但于淼的父親堅決不同意閉廠。
他們在産業的夾縫裡硬撐着。于淼的父親總是說,“我一輩子隻會做衣服,不開廠又能做什麼。還有陪着我一路創業的工人又如何處置。”
于淼說,實際上自2015年開始,制衣廠的毛利率就一直在下滑。一是人力成本的攀升;二是工人出現斷層,産業後繼無人;三是外貿轉内貿,導緻國内制衣行業内卷,毛利被不斷擠壓。
90後的于淼清楚地知道,可替代性強的低端制造産業面臨着轉型或者是淘汰,可于淼更加清楚地知道,産業要淘汰,也是在淘汰他眼前和他父親一樣的這一撥人。“我爸那輩人,他們勞碌一輩子的産業,産能過剩,終究要被時代所抛棄,讓他們的勞作顯得多餘和可笑。”于淼說到。
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小作坊式的工廠在國内的制衣産業裡占據着大多數。在天眼查上,以紡織服裝、服飾業類目進行檢索,企業數量超過10萬家,而再附加上注冊資本50萬元以上、參保人數大于50人、存續這樣的條件,企業數量約在2700家。簡單測算,小作坊工廠占據着這個行業的97%。
再依據中國服裝協會發布的《中國服裝行業“十四五”發展指導意見和2035年遠景目标》數據,2020年全國服裝行業工業企業數量17萬家,服裝制造領域從業人數826萬人。
于淼說,如果産業出現成批的倒閉或者轉移,意味着數百萬人的失業無法解決。“大家都知道智能制造和産業升級是趨勢,但現在産業主力軍的這批70後、80後,他們怎麼辦。”
去年,曾有媒體報道,廣州制衣廠日薪700元,月薪上萬元卻招不到工人。于淼說到,情況确實如此,有些工人不在固定的工廠工作,而是專門做臨時工,行業裡稱為“炒更族”,他們獲得的薪酬普遍比正式工多20%。但是今年的情況明顯不一樣,行情太差,大部分的工廠沒有訂單,工人無貨可做。“我現在經常會遇到有工人來工廠問招不招人,以往根本不會存在這種情況。”
對于品牌的“幻想”
TO B的生意愈發難做,于淼和父親也在籌劃向C端轉型,比如,将衣服放在批發型網站上,做一件代發。但于淼發現,作為制造商,遠沒有銷售商對于市場潮流的敏感性,而且這種方式的利潤率也僅比批量定制高一點,但還增加了運費、運費險等成本。
摸索下來看,于淼認為,向C端轉型,最可能有出路的還是創立自己的品牌,而不是簡單的備貨。工廠有15%-20%的成本優勢,出貨更快,消費者不用等待漫長的預售。從今年2月份,于淼就在各大論壇,積極招募設計師。但問詢者寥寥。因為一般而言,相比工廠,設計師更願意與好的運營方、銷售方合作。但于淼沒有放棄,依然在尋找願意合作的設計師。
于淼說,“打造品牌,一是為了提高顧客忠誠度,二是提高利潤率,簡單的TOC端備貨是無法達到上述兩者的。但品牌不一樣,一旦品牌做起來了,就意味着工廠會有更高的運作空間,在整個市場競争中會有更大的靈活性。我可以不再選擇依靠價格競争,我可以更新我的設備,向智能制造升級,也可以讓員工享受更大的權益。”
末了,于淼說,“這一切是我對品牌的幻想,如果我真的做起來了,我一定會按照這個幻想走下去。”
現金流面臨斷鍊風險
吳遠也非常擔心客戶不能及時回款的問題。
吳遠所在的公司是一家貿易供應鍊公司,公司注冊資本1000萬元,實繳200萬元,屬于小微企業,公司至今已經成立7年時間。
公司從事木材和塑料等原材料的貿易,作為中間商,主要負責墊資、物流和品控。吳遠介紹,這個行業屬于大宗商品,特點是交易金額高、利潤低,主要靠走量跑單。
以往的3月、4月,每個月的銷售額會在3000-5000萬元,利潤在20-25萬元。今年3月,公司的銷售額在2000萬元左右,而在4月,銷售為0。
4月初,公司原本與韓國的一家客戶談好,從鎮江采購一批塑料原材料出口至韓國。但是因為封城,樣品寄不出去。由于耽誤太久,客戶對于中國的情況很是憂慮,約在4月中旬,客戶方面向吳遠表達,即便他們收到了樣本,但就目前中國的情況,他們很擔心後續整體貨物的物流運輸。吳遠表示,這筆訂單基本不可能成功了。
已經發出的訂單還在受到物流方面的影響。公司有一家地處連雲港的從事淨水領域的大型企業客戶。公司從貴陽向其發出的第一批過濾材料目前仍卡在杭州的物流網點,至今已經兩周時間。客戶已經下了第二筆訂單,但是廠家已不敢發貨。4月30日的時候,公司的采購負責人告訴吳遠,公司目前合作的生産過濾材料的廠家,其原材料備貨即将耗盡,如果原材料還不能補充到,生産線面臨停機。
除此之外,公司的現金流也存問題。“國内運輸目前普遍無法保證時效性,客戶無法收到貨物,另外4月無法正常工作,發票沒有開出,預計5月也不會有回款。”吳遠說到。
吳遠表示,像他們公司這樣的貿易型企業,基本是依靠商品流通和資金流通來賺取利潤,并且,大宗商品的墊資金額單筆基本都在50萬元以上。如果後續客戶無法按時回款,企業将難以為繼,不僅銀行的還款計劃無法執行,就業也不能得到保證。
同樣,在天眼查上進行篩選,上海地區,從事貿易經濟與代理的存續企業有超過2萬家,在這其中,參保人數少于50人的存續企業則有超過1.6萬家。
在賬本中裁員
吳遠講述,今年自春節以後,公司基本沒能好好做生意。連續虧損三個月,進入4月,公司無奈隻能選擇裁員。
作為業務負責人,吳遠跟老闆提裁員想法的時候,老闆一開始是不同意的。但是吳遠清楚地知道,公司的賬本已經無力承擔目前的硬性開支。
吳遠跟老闆算了一筆賬。上海最低社保繳納基數5975元,社保費用是2345.80元。公司有11名員工,如果社保按照最低标準計算,11名員工的社保費用一月需要25800元。
再是工資支出。正常情況下,員工工資一月是4.8萬元,加上社保,這部分支出一月在7.4萬元。
還有租賃成本。三間小型辦公室,房租是13000元一月,物業管理費1200元。此外,還有資金成本,資金墊付在外,沒有回款,這部分每月需要支付銀行利息5萬元。
吳遠簡單算了一下,封城期間,一個月基本虧損在10萬元。不能開源的情況下,隻能節流,公司先把辦公室退租了兩間。
員工方面,老闆咬咬牙表示,要麼不要裁員,員工的工資按照最低工資發放,社保正常繳納。吳遠提醒老闆,封城期間,員工的工資需要按照實際進行發放,如果企業按照最低工資标準發放,會存有風險。
最後,老闆還是無奈決定裁員,把行政、助理和業務跟單員職位裁撤,将員工由11人削減到6人。
這又涉及到賠償金的問題,老闆的意思是按照2 N進行員工賠償。但手握賬本的吳遠又得再一次提醒老闆,按照2N進行賠償,需要給付15萬元。目前公司賬面上的全部資金是四萬一千四百八十二塊零九分。老闆跟吳遠說,錢他去想辦法。
吳遠一一去和員工詳談,電話一個個打出去。員工的怨氣、委屈,吳遠也隻能聽着。她向員工們解釋,今年原材料價格上漲,加上疫情影響,貨物發不出去,業務表現非常差。即便封城結束,裁員也是勢在必行。
吳遠說,辭退員工之前也經曆過,但這次異常心累,“因為我知道,員工什麼都沒有做錯,但是他們卻沒了工作。”
哪怕虧損也想留住客戶
楊飒所在的公司規模稍大一些,坐落在上海,主要從事服裝輔料商标,包括紙質印刷吊牌、面料印商标、織标、水洗标等的貿易等。自2008年成立,擁有員工約60人,楊飒是業務負責人之一。上海封城以來,楊飒又經曆了2020年年初時候的情況,大量國内、國外的訂單取消。不過,這次的情況更為嚴重一些,公司也面臨現金流吃緊的問題。
4月,楊飒所在的公司訂單同比減少了三分之二。同時由于目前公司的發票無法開出,這月公司進賬微乎其微。
正在進行中的訂單要麼已經完成生産,但是工廠無法發貨;要麼是卡在中途的物流網點。訂單一般的交貨時間在7-10天,但是目前上海方面的物流運轉出現問題。不過對于以上情況,公司正在想各種辦法解決。
首先,評估客戶下單的量值大小。如果數量不算太大,公司會聯絡江浙一帶未被封控且物流正常的工廠,重新為客戶生産商标。“公司哪怕承擔一些損失,也盡量去減少商标延期,減少對客戶供應鍊的影響。”楊飒說到。
其次,對于一些貨值較大,但是商标屬于通用類型,可以轉做庫存的訂單,公司也會率先考慮為客戶重新生産。
但是對于一些目前仍被卡在物流網點的,貨值大且是定制型商标的訂單,公司也無能為力,“如果重新生産的話,這部分損失太大了。”楊飒說到。
再者,對于已經下單下一季度訂單的客戶,如果有取消意向,公司會與之協商,可以給予9折或者8折的折扣。
楊飒表示,目前訂單減少是最直觀的情況,而那些卡在工廠、物流網點等等已經被取消的訂單,公司還未完全整理,這一部分也是相當大的損失。
“我們現在就是在風險還能夠承擔的前提下,想盡辦法解決客戶訂單延遲交付的問題,甯願自己損失一些,也不能把客戶推出去。”楊飒說到。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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