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八王之亂時候(公元299年-306年),有個報恩故事。
說“洛陽三俊”之一的顧榮,有一次參加宴會,見端食盤的仆人目光下落,眨也不眨地盯牢了那滋滋響的肥肉,喉頭“咕咚”一滾——顧榮便笑笑,将自己這份烤肉讓給他吃了。肉還沒下口,滿座已哄然,撇嘴笑顧榮說:“這是個仆人!你給他肉吃?是什麼道理?”
顧榮面色不變,回答也坦蕩:“天底下,哪有每天端着烤肉,卻不知道肉是什麼滋味的人呢?”
這話甚有道理,這事兒也算翻了篇,顧榮大概早忘在了腦後。誰知後來江山動蕩,他從洛陽逃到建康(今江蘇南京),路上多少兇險,但每次命懸一線,總有個人出手相助。顧榮心中疑惑,逮住機會問:“壯士何方人士?為什麼要幫我?”才曉得這竟就是當初他慷慨贈肉的那位仆人。
這事兒我很喜歡,有春秋俠義的肝膽,也有待人體貼的溫情。但在魏晉南北朝,像顧榮這樣的世家子弟(他出身江南頂級士族,吳郡四姓之一的顧氏),與人相善的溫情是要不得的——将自己的肉讓給仆人、親自動手...可太不尊禮儀了!會被人嘲諷輕視。
但有什麼辦法呢?這烤肉色澤金黃,肥皮兒略焦,稍向上卷,下淌的油汪汪漫開,叫人不能不動心。
王羲之換鵝
誰占了便宜?
魏晉南北朝時候,像這樣的烤肉技術,已很發達了。北魏末年成書的《齊民要術》(公元533年-544年),裡面寫了20多種烤肉方法。從烤牛、烤羊、烤鹿,到烤雞、烤鴨、烤魚、烤鵝...應有盡有,這些我們現代人常吃,但魏晉南北朝時,很多烤肉,隻有上流人才吃得起。
譬如烤鵝——那時候叫“鵝炙”。雖然在先秦時代(舊石器時期-公元前221年),鵝就是圈養的家禽了,但平時吃得起鵝的,還是少數人家。
南宋趙叔向(約公元1082—1127年)在《肯綮錄》中寫,唐代的鵝,一隻能賣到兩三千錢,往前倒推,魏晉南北朝時候,生活水平當然比不上唐代,鵝怕要更貴些。王羲之想吃鵝,拿自己的一幅字兒跟人家賣鵝的老婆婆換,後人都當是老婆婆占了便宜,但細算一下價錢,究竟誰得了便宜,還不好說呢!
清 任頤 羲之愛鵝圖軸
王羲之求鵝的手段很溫和,别人可不一定了。當時因為鵝少,還引發過學案。
就在王羲之差不多同時的東晉末年(公元372年-420年),江州刺史庾悅吃鵝,油香拂了一身,油皮兒焦香酥脆,肉質緊密香嫩,脂肪飽滿顫顫,叫他上司劉毅盯直了眼,腆着臉問:“這剩下的鵝肉...能分我點兒麼?”
美食在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庾悅暼他一眼,默不啃聲地把鵝肉吃了個幹幹淨淨。
眼見鵝肉一點點地少,劉毅心中憤怒的火苗一簇簇地高,後找了個機會,把庾悅的部隊全解散了。解散就算了,劉毅還特意派人去告知庾悅:“知道為什麼解你軍府嗎?當年吃鵝的事兒,還記得麼?”
庾悅千想萬想,沒想到是這麼小的一件事兒,又氣又怕,居然就這樣忿懼死了。
烤鵝好吃,竟至引出一樁人命官司,但方法其實不複雜。先将鵝肉切成細丁兒,再用竹簽串成一條,用急火大烤,跟我們現在燒烤五花肉似的。
五胡十六國的前秦,有個叫苻朗(?—公元389年)的人,舌頭很霸道,吃一口雞,就曉得這雞到底是露天裡的野雞,還是半圈養的家雞。
有一回人家請他吃烤鵝,他略嘗幾片,就曉得這片兒原是白羽生處,那片兒之前長得是黑羽毛。像這樣的頂級吃貨可不多,何況古來吃貨皆寂寞,若苻朗看見南朝江淹(公元444年—505年)一口氣就着幾升酒吃完一隻鵝的吃法,怕是要怒發沖冠,大罵一句豬八戒胡吞人參果,全不知滋味了!
到了唐代,這種烤法還很流行,有時候送朋友遠去,撸起袖子先烤一頓吃了,再一抹嘴巴油,拍拍略凸的肚皮兒,心滿意足地提筆寫送别詩——
長幹道上落花朝,贊爾當年賞事饒。
下箸已憐鵝炙美,開籠不奈鴨媒嬌。
點點油星落在花箋紙上,真是好不風雅。他日友人遠遊,抽出此等花箋,在稀薄的油氣兒中,還能回憶起今天的烤鵝盛事,親友盛情。
魏晉南北朝時,除了烤鵝鴨魚、烤牛羊肉,還有些其他烤法,現在大概已經不很常見了。
像灌腸炙,羊肉洗幹淨以後,“細锉”。 锉本身就有把東西弄碎的意思,中醫裡有個說法,叫“上锉”,就是說把一些質地堅硬的藥材,譬如沉香、檀香弄成粉末。
灌腸炙裡說的細锉羊肉,當然不至磨成粉末形狀(那還怎麼吃!)但将肉切得細之又細,卻免不了了。
羊肉锉好後,就是加料了:,鹽、姜、豉汁、椒末,還有蔥白,一樣切得細細的,混在一起,攪拌均勻,再灌進腸衣,一條羊盤腸就成了。現在江蘇那片兒吃羊盤腸,大概也是這麼個做法,隻是用料更精細。
不過,羊盤腸做好後的吃法,兩者就不大一樣了。現在是煮,煮好後蘸醬料,跟魏晉南北朝的“羊盤腸雌斛法”類似。羊盤腸雌斛法也是将羊盤腸煮了,再蘸醬和醋。但灌腸炙不同,是把兩條腸夾在一塊兒烤,眼見帶着蔥姜鹽的煙氣騰騰起來,腸衣漸皺,油滋啦滋啦落——這時候,就可以抄刀子了。割上一片兒,味甚香美。
胡人自豪的名菜
貊炙羌煮
鵝炙、灌腸炙,都是将肉切細了烤,當時也有先不動刀子,把一整隻動物烤熟,再分塊兒吃的烤法,叫貊炙。現代的烤全羊,就是貊炙遺風。貊是北方少數民族的稱呼,貊炙,當然就是北方傳過來的烤肉技術。
貊炙不能急。譬如烤全豬,先要選一隻豬,這豬極講究,非得還在吃奶的小乳豬不可。等褪毛洗淨後,便在這小乳豬的肚子底下開一個小口,小心翼翼地把内髒取出來,将茅草塞進去,填滿;最後用一根粗而壯的柞木棍穿架好,懸在柴禾上,小火慢烤。
這時候是離不得人的,得一刻不停地轉,不然烤不均勻;還要反複在豬身上塗調料:過濾好的清酒、新鮮的豬油、芝麻油...一層層裹上去,再有柴火氣一熏,顔色跟琉璃似的通透金黃。入得口來,隻消一抿,汁多肉嫩的乳豬肉便全融在了舌頭上,順着喉嚨滑下去,肉香萦身,通體舒泰。
到現在,這樣的烤全豬似乎不多見了,唯聽說濟南章丘那邊兒的“黃家烤肉”,把整片豬肉放到坑爐裡焖烤,和貊炙有些像。
常和貊炙連在一塊兒說的,是羌煮,都是胡人引以為傲的烹饪方法。源如其名,大概從前羌人就是這麼煮肉的。
先取清水,将新鮮鹿頭煮熟(我也是讀到這裡,才曉得鹿腦袋居然也能吃!),撈起來洗幹淨,把鹿頭上的肉片下來,切成兩根手指粗的小塊兒,放在旁邊備用。再拿一把刀,将兩斤豬肉“的的的”剁碎,混在剛才的鹿肉裡,回鍋慢熬。
等鍋裡的水漸下,肉湯漸稠,吐起小泡,就可以下料了:二寸長的蔥白、姜、醋、鹽、豉汁、椒末、橘皮兒...這樣的肉羹湯,想想就覺得美味,難怪高門大戶盛會設宴,都要先上一碗羌煮,再吃其他。
北方愛牛羊
南方愛魚鼈
魏晉南北朝時,雖因動蕩而有胡漢交融,但于吃肉一事,北方愛牛羊,南方重魚鼈,這慣俗大概是跑不掉了。
這樣的飲食習慣,大概和環境有關。南方河道縱橫,水産當然就多,什麼鯉魚、鲂魚、鲫 魚、鲈魚、鳝魚、鳆魚、鲋魚、鲶魚、烏賊魚、比目魚...想吃魚?削一根長竹竿,捉幾條小蚯蚓,挂在鈎子上往清水裡一抛,不多時,便見魚竿顫顫了。收線上來一看,嘩!好大一條肥魚,正活騰騰地擺尾巴!
晉 青釉魚簍尊
不過,釣魚雖不麻煩,但更方便的,還是到市場上去買。南方魚市發達,本地外地的魚,都有,價格不同而已。鮮魚價格高些,普通人家可能沒辦法每天吃,但腌制的魚幹就很便宜了,是貧寒人家的日常下飯菜。
有些清廉的官吏也這麼吃,譬如蕭梁時的何遠(公元470-521年),被贊為“清公天下第一”,平時吃飯,配菜幾片魚幹而已。
除了新鮮與否,魚價還和數量多少、得來難易程度有關。譬如劉宋後期(約公元464年-479年),淮河那片兒地方落入了北方手裡,長在淮河裡的鳆魚,就很難吃到了。偶爾有賣,一條也要數千錢,不是普通人家負擔得起的。
再後來,南方動蕩愈烈,很多人逃去北魏(約公元386年—534年),飲食不慣,北魏朝廷便專門讓人在洛陽城東景甯寺旁邊兒的四通市上賣魚鼈,若想吃魚,到這裡來就對了。後來生意興隆,洛陽人就不叫它四通市了,改稱“魚鼈市”。當然,因為得魚不易,想吃的人多,魚價也不便宜,所以有童謠說,“洛鯉伊鲂,貴于牛羊”。
因這樣的魚少,當時還有不少傳說。
有個叫陸政的,母親是南方人,到了北方後隻能被迫吃牛羊肉,思魚欲狂,整日不大開懷。陸政極孝順,有空便去市場上晃蕩,可惜這南魚有價無市,就是天蒙蒙亮出門趕趟,也總有人比你更早,每天吃魚,那是不可能的。
陸政唉聲歎氣,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屋裡煩悶,卻聽後院咕噜咕噜聲響,像是什麼東西要冒出土似的。過去一瞧,這泥土裡竟破開了一汪清泉,五顔六色的小魚們在裡面歡歡兒地擺尾,隻差沒在肥壯的魚身上貼一句“來吃我”了。
陸政大喜過望,便每天在這小清泉中捉魚給母親吃。這事兒傳開,人家都說陸政是孝心感動天地,給他賜魚來了!因此将他家這口泉稱為“孝魚泉”。
魚市既這樣發達,愛魚的人又多,做魚方法當然就不會少。煎、炸、燴、蒸、烤....和現在手法差不多。不過,這些手法都是現吃現做,若要保存長久,就得另想辦法,譬如做成魚醬。
現代魚醬
魚醬最好是用鯉魚或者鲭魚,次一點兒,鳢魚,鲚魚、鲇魚也行。去鱗洗淨後,把表面的水珠兒擦幹,在将刀貼在魚身上,近乎平行,一點點片成細絲。再将黃衣(這是蒸熟的小麥發酵時,表面長的黴塵)、白鹽、幹姜末、橘皮兒一股腦兒地放進去和好,擱在甕罐裡密封住,放在太陽底下曝曬,不多久就能吃了。
有一種魚醬,用料有些特殊,是石首魚、鲨魚、鲻魚三種腸、肚、胞做成的,用料也簡單,洗幹淨後隻加白鹽,裹勻了放在密封罐裡,夏二十天,春秋擱五十天,就能吃了。
這種魚醬,叫逐夷,據說由來是當年漢武帝逐夷到海濱,突然聞到一股食物異香,滿口生津,打仗的心思也被分了幾分,四下張望,想瞧瞧這究竟是何方美食。然而他看了半天,也沒探到美食的來路,隻好動用方士神力,推算出來是當地的漁父把魚腸裹着鹽,埋在了坑裡。因上面覆了土,所以漢武帝舉目眺望,當然就不見美食了。
這故事跟乾隆下江南,一路開發了許多美食似的,真假難辨,不過,逐夷是真的,那就行了。逐夷大多是鹹口,但也有蜜腌,做成甜口兒的,南朝宋明帝劉彧(公元439 -472年)就愛這麼吃。
除了做魚醬,魏晉南北朝時還吃魚鲊,用鹽和米糁腌制發酵,跟現在的糟魚差不多。還有魚幹脍,盛夏季節,撈到魚後,把皮骨都剔了,隻要最精的肉,切成一縷縷的細條,放在陽光下曝曬。不過三四天工夫,水分就都蒸發完,這時再拿一個新的、從沒過過水的白瓷瓶把這些魚幹裝起來,外邊兒裹一層泥密封——這樣能保存魚本身最大的鮮味兒。
脯 臘
你愛甜口鹹口?
還有一種保存魚的方法,就是做成脯臘。往大裡說,脯臘其實就是肉幹,魚做的脯臘,就叫魚脯;但若細究,脯和臘,其實略有不同。脯是把豬、牛、羊這些大牲畜切條,或者片了,再做加工;臘呢,是專挑雞、鴨、鵝、兔這類小動物下手,”“小物全幹”,一整隻地來腌。古人用詞,一貫講究。
脯臘産生的年代很早了。孔子在《論語•述而》中就說過:“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想當我的學生,那你得拿“束脩”,或者比這更值錢的東西來沖抵學費。隻要交了學費,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毫無保留地教導你。
《說文解字》中說,“脩,脯也”; “束”呢,十脡為一束,一脡就是一條脩,所以孔子說學費是“束脩”,就是十條肉幹的意思。
孔子收學費要肉幹,但肉幹制作,時間應該還要更早,因此經千年發展,到魏晉南北朝時,花樣必定就多了。賈思勰在《齊民要術》裡做了個彙總,足足有35種制作方法。
但若單純以口味分,那就相對容易了,五味和甜脆兩種,跟現在川式香腸廣式香腸似的,是鹹甜的分别。五味的,先用牛羊的碎骨頭加上豆豉熬高湯,湯好去滓後,加鹽、蔥白、花椒、姜、桔皮五味再煮——所以叫五味脯臘,而後把肉條放進去浸泡,等入味後,取出來陰幹,能從臘月一直吃到夏天。
甜脆脯臘,雖叫甜脆,但是不放糖的。或者是将獐子肉或者鹿肉,切成手掌似的厚薄,直接陰幹;或者把雞、鴨、兔放在白湯裡煮熟,再慢慢陰幹——每年正月、二月、九月、十月做是最好。等能吃了,咬一口,先覺得脆,接連處卻又有些韌,需牙齒略用些力,磨一磨,斷開入口,舌尖頓時延開一股肉甜。
直到現在,世面上還有脯臘賣。最有名的,該算豬肉脯。被做成了小零食,一包一小片,有時候大家說說笑笑,邊吃邊聊,不多久再伸手,诶,沒了!
相關閱讀:炊餅不是餅,胡飯不是飯,饅頭也不是饅頭丨食在魏晉(主食篇)
參考文獻(請滑動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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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_蒙之間的肉食文化比較》金天浩
《北京_焖爐烤鴨_與漢代_貊炙_之曆史淵源》趙建民
《_齊民要術_與北朝胡漢飲食文化的融合》王玲
《從_齊民要術_看北魏社會》程雅倩
《從濟源地區出土文物看漢代的燒烤文化》楊豔軍
《鹽制法及炮制輔料鹽的炮制曆史沿革研究》王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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