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詩和煙火：青藏行紀》

康 凱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

這是一本私人旅行筆記，但意義超出了“旅行”本身。作者是一個行走青藏的旅人，在旅途中，他以一個外來者的視角微觀這個古老高原上的萬物衆生，從風物到人文，以自己直觀的、一手的、真實的感受，書寫高原生活和藏族文化。無數人的詩和遠方，原是另一群人的人間煙火。

聖湖守夜人

……

初冬的午後，我們從帕羊鎮趕到了聖湖瑪旁雍錯。喧嚣一時，遊人如織的聖湖，在冬季便少有人來了。碧藍的湖水，嬉戲的水鳥，潔白的神山納木那尼在湖水中倒映。而矗立在西北方向的“神山之王”岡仁波齊，則是在岡底斯山脈群山簇擁中露出臉來，望向喜馬拉雅山脈這邊，它神情凝重，似乎在企盼着、等待着，這裡有它妻子——“聖母之山”納木那尼峰，也有它的情人——瑪旁雍錯。

湖邊的一排鐵皮房周圍見不到人影，房門上白紙紅字貼着從1到8的房号，像是簡易小旅店。其中一間房子的煙筒中正冒着淡淡的炊煙，還有人在！很明顯，我們開車進來時人家已經看到了，當我剛一敲門，門就被人從裡面推開了。“你來啦，進來坐！”開門的大哥張口就是一句标準的漢語普通話，再看他滿臉的熱情笑容，這讓我喜出望外。屋裡，正在切白菜的婦女，放下菜刀和半顆白菜，熱情地給我端上了一碗酥油茶。

寒暄過後，我告訴大哥來打擾他的緣由：想在這裡借宿一晚，不想去遠處的鄉上住，住那邊太不方便了。大哥給我添上了酥油茶：“就這一間房有爐子，現在是冬天沒人來，其他房間就沒準備爐子，連被子也沒有。”

“沒關系的，我們有睡袋，給張床讓我們睡就行啊！”我馬上說。

“夜裡很冷!”大哥笑着說。從他的表情，我看出他的潛台詞就是“你這樣的體格可不行”。

我不肯放棄，厚着臉皮趕緊接着他話說：“不怕，能讓我們住就好。”

“你們幾個人？”

“兩個人，就兩個人。”

大哥答應了！我喜出望外，不等他開口，就接着說：“我現在去湖邊轉轉，太陽一落山就馬上回來。”

大哥頓了一下，讓我等一下再走，便和切菜的婦女說起了藏語，片刻，回過頭來說：“我們收拾一下，你們倆就和我們住這間吧，等你們回來吃飯！”

我真摯地連連道謝，大哥隻是憨憨地微笑着。

十月下旬，阿裡已進入冬季。這天的天空晴朗，微風吹動湖水，一浪一浪地輕輕拍打着湖岸；空中幾朵小雲，不慌不忙悠揚地飄蕩；我叫不上名字的水鳥，一群群地或在空中翺翔或在水中嬉戲，它們一會俯沖入水中，一會又展翅貼着水面滑翔；對面的納木那尼峰與身側的神山岡仁波齊依舊遙相守望。我在聖湖瑪旁雍錯北岸，慵懶地靠坐在車座上，享受潑灑在身上的暖陽。我們也同往常一樣，沖上一杯咖啡，然後，一動不動，感受這别樣的世界，沒有思緒，沒有話語，就這樣在神山聖湖之間，感受甯靜與祥和，還有從内心生發出的敬畏。

沒有晚霞，沒有日照金山，夜幕在毫無儀式感的狀态下降臨了，我們也沒等太陽完全落山就回去了。下車時在後備廂拿了一隻鮮羊腿，幾個土豆，同伴拎上一大桶二鍋頭，借此表達我們的感激之情。

想幫忙做飯，兩口子不讓。閑聊中知道，大哥叫桑珠，大我幾歲，讀過小學，又在拉薩當了兩年兵。嫂子叫卓格，不會講漢話。他們家就在鄉附近的村子裡，冬天這裡的旅館關門，老兩口就過來幫着看房，掙點辛苦錢。

看着他們在眼前忙碌着，我拿出手機寫道：“寒冷的夜，在桑珠家留宿。牛糞燒的小屋很溫暖，喝着酥油茶，卓格嫂子在給我們準備佳肴！”很快，一盆羊肉土豆絲，一盆羊肉炖白菜就做好了。桑珠老兩口不喝酒，端起酥油茶和我倆碰杯。嫂子的廚藝不錯，菜有點川味的意思，米飯也壓得很爛，那頓飯真好吃！

在這号稱“世界屋脊之屋脊”的阿裡，遇到這樣友善又熱情的人家，住在他們溫暖又舒适的小屋，給了我回家的感覺，讓我度過了一個放松而舒适的夜晚。

天亮了，湖面升騰起晨霧，初升的太陽把晨霧和枯草染成金色，置身其間猶如仙境，我知道，這樣的美景可遇而不可求。

離開桑珠家，我又寫了一條感言：“早起生火做飯，小屋頓時暖了，煮酥油茶，吃糌粑，我很幸福！吃的水是河裡的，雖然燒不開也是煮得沸沸騰騰的，糌粑今天吃起來也變得美味！感謝桑珠一家！”

千百年來，這裡流傳着瑪旁雍錯、納木那尼峰與岡仁波齊神山間的凄美傳說，于我而言，在這裡不僅感受到了甯靜之美，湖光山色之美，還感受到人與人之間，那份樸素的情意與關懷！

此後，我又多次來到瑪旁雍錯，每次都要在此停留上一兩日。黎明前，我會跟随在轉湖人的身後，打亮車燈為他們照明腳下的路，也會在他們休息時與之攀談；日出時，我有幸享受它賜予的金色晨光，和晨光蒸騰起的霧霭；而在午前，我會去瑪尼堆前拜谒神山聖湖，去寺院膜拜祈福，排在轉湖人的隊伍中進入傳說中的修行洞企圖獲取加持；正午時分，我會扛起靠背椅坐在聖湖邊曬醉人的太陽，凝望神山，聆聽水鳥歡快的啼鳴，盡賞哈達般潔白的祥雲風中飄蕩；到了傍晚，我會與一場不期而遇的烏雲相會，喜看素有“不可戰勝的碧玉之湖”美譽的它與“惡魔”厮殺；而每當夜晚，我都會懷念起與桑珠夫婦痛飲痛食的那一天。

簡易旅館拆除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桑珠兩口子。

作者：康 凱

編輯：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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