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小說《蕭蕭》，講述了一個童養媳被誘奸的故事。

與“祥林嫂”這樣悲慘的童養媳不同，沈從文筆下的蕭蕭，不管是十二歲嫁給不到三歲的丈夫，還是被家裡的長工誘奸，面臨“沉潭”或“發賣”的風險，她始終都是懵懂無知的狀态。

因為懵懂無知，所以她一直活得快快樂樂、無憂無慮，不管是被婆家指使幹活，還是帶自己的小屁孩丈夫，她從不埋怨。就算是被年長幾歲的小夥子花狗誘奸，弄大了肚子，她也隻是把這當成被毛毛蟲蟄一樣的煩惱，而不是慘事。

故事的最後，蕭蕭沒有“沉潭”，也沒有被“發賣”。她婆家人把她關了起來，等她落草生了個兒子，他們歡天喜地，像對待自家的孫子一樣，接納了這個孩子。

蕭蕭在婆家把兒子順利撫養長大。她兒子長到十歲的時候，她才跟自己的小丈夫正式拜堂成親。

蕭蕭的兒子十二歲時也娶個童養媳。唢呐到門前時，新娘在轎中嗚嗚哭着，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兒子毛毛，在屋前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

這樣的結局，是喜劇性的，但卻能讓人讀出悲劇的意味來。

有人說，我們現在出身農村，在城市見過世面的女性，她們的痛苦來源于知道的太多、擁有的太少。

而假如像蕭蕭這樣，從未受過書本教育，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不會思考自我價值，也不追求愛情、理想、物質，隻是遵循自然本能活着，滿足于溫飽與親情，是幸，還是不幸呢？

蕭蕭的身世是值得同情的。

她沒有母親，父親也不在身邊，從小被寄養到伯父種田的莊子上，終日提個小竹兜籮，在路旁田坎撿狗屎。

别人家的女兒，做新娘子都會在花轎裡哭一哭。要同一個陌生男子上床睡覺，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這些想想都覺得害怕。

而蕭蕭被她伯父嫁給人家做童養媳的時候，沒有哭，隻是笑，因為她什麼事也不知道，出嫁隻是從這家轉到那家。

蕭蕭出嫁後，在婆家過得比在伯父家好，再也不撿狗屎了。

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帶自己的小丈夫去鄉間山野到處玩。餓了，喂他東西吃；哭了，就哄他。

她也幫家中做點雜事，能動手的就動手。洗衣，搓尿片，還摘花、撿田螺，給坐在身邊的小丈夫玩。

當時，已經有一些先進富有的家庭，把女孩送到城裡讀書。

對于這些女學生，鄉下人的印象裡是這樣的：

沒有辮子，留下個鹌鹑尾巴，像個尼姑，又不完全像。穿的衣服像洋人，又不是洋人……

她們晚上交到子時才睡覺，白天正經事全不作，隻知唱歌打球，讀洋書。

她們都會花錢，一年用的錢可以買十六隻水牛。

她們在學校，男女在一處上課讀書，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禮，名叫“自由”。

她們被冤了，不賭咒，不哭。

她們年紀有老到二十四歲還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還好意思嫁人的。

她們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們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門打官司。 她們不洗衣煮飯，也不養豬喂雞；有了小孩子，也隻花五塊錢或十塊錢一月，雇個人專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戲打牌，或者讀那些沒有用處的閑書……

這樣的女學生，在21世紀的現在，到處都是。

鄉下人愚昧落後，看這些人覺得奇奇怪怪，鄙視他們的不事勞作，貪圖享樂，男女關系混亂，年紀大不嫁人……

但鄙視之中，他們也有羨慕，羨慕她們自由、安逸、獨立。

蕭蕭被婆家的祖父戲弄，說她像個女學生。她在鄉下耳濡目染，覺得這不是什麼好話，極力拒絕。但她心中也有一種模模糊糊的願望，想要做個女學生。

不過，願望歸願望，她也沒有想過去實現，依舊日複一日地帶小孩、做家務，簡單混沌地度日。

蕭蕭唯一一次反抗自己的命運，不是來源于想做女學生的願望，而是來源于生理上的本能。

她長到十五六歲，身體發育飽滿，像一株長在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葉大枝，日增茂盛。

她家裡有一個年輕的長工叫“花狗”，年紀二十多歲。長得不是很正氣，但一身的力氣，說自己“全身無處不大”。

花狗為了勾引她，故意教她的小丈夫唱一些鄉間的豔曲，比如：

天上起雲雲起花，包谷林裡種豆莢，豆莢纏壞包谷樹，嬌妹纏壞後生家。

天上起雲雲重雲，地下埋墳墳重墳，嬌妹洗碗碗重碗，嬌妹床上人重人。

小孩子不懂事，聽了這些就跟着唱，唱着唱着就傳到了蕭蕭的耳朵裡。蕭蕭的情窦，慢慢就被這些歌撬開了。

一次，蕭蕭的小丈夫走遠了。花狗在蕭蕭耳邊唱了許多歌，又賭天發誓，說什麼“我為你睡不着覺”，“絕不把這事告訴别人”……

蕭蕭聽他的話聽不懂，但是注意到了他的膀子，心裡就亂了，然後一切随他。

所以說，蕭蕭與花狗之間，并不存在什麼愛情，隻是男女達到一定年齡後的生理碰撞。

在蕭蕭肚子大了之後，花狗并沒有承擔起男人應負的責任。蕭蕭讓他帶自己私奔，去城裡給人打工。花狗以活不下去為由，拒絕了她，而他自己卻一個人悄悄收拾行李走了。

這樣的悲劇，至今還在發生。男人在沒有經濟能力的時候，是不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的，在生存面前，隻會先顧着自己。

蕭蕭為了打掉那個孩子，吃過香灰、喝過冷水，但一點用也沒有。一直到肚子大得藏不住，這事才被她婆家人發現……

蕭蕭的一生，命運從來不是掌握在自己手裡。

母親的早亡，父親的離去，伯父出于生計考慮把她嫁給人家當童養媳，使她早早失去了原生家庭的庇護。

在婆家，表面上看她衣食滿足，活得比從前好。而實際上她是家裡地位最低的，誰都可以使喚她。也隻有在她三四歲的小丈夫面前，她才有點地位和權利。

但他們的夫妻關系是畸形的，她丈夫需要她照顧，卻沒有能力保護她。就像被花狗誘奸這件事，如果她丈夫年紀稍微大一點，都不會讓花狗得逞。而他卻在無知的情況下，做了外人的幫兇。

所以，作為童養媳的蕭蕭，完全是社會的弱者，像木偶一樣任人擺布。

她最後得以保命，并不是因為她天真、無知、愛笑，也不是完全出于人性的善良，而是存在着極大的偶然性。

當時她婆家人把她關在柴房裡，隻等有人來娶她作二婚。但當時是正月，沒人來娶，加上又快過年了，他們就隻好留着蕭蕭在家裡過年。

等過完年蕭蕭生下了一個男孩，因為男孩可以成為家裡強大的勞動力，增添收入，所以她婆家才把他們母子留了下來，好好對待。

在這個過程中，假如有人來娶蕭蕭，或者最後蕭蕭生下的是個女孩，她都難逃一劫。

所以，蕭蕭不過是無數悲慘的童養媳中，極為幸運的一個。她的天真、無知、愛笑，不足以抵抗生活的苦難。

而即使是幸運兒，蕭蕭的生活也沒有表面上那樣幸福。

生活中最大的悲劇，不是生離死别，而是周而複始地循環往複。

蕭蕭二十多歲就做了婆婆，自己好不容易把小丈夫、大兒子撫養成人，還要繼續帶下一個兒子。

看着大兒子娶童養媳，她的兒媳婦，将來可能也會厭倦自己的小丈夫，跟别的男人好，以至于面臨“沉潭”“發賣”的風險……如此一代代地循環往複。

而經曆過這些事的蕭蕭，依然是懵懂無知的，她看不到童養媳制度的罪惡，更不會以一己之力去改變，隻是麻木地“看熱鬧”，将這種愚昧的制度，無意識地施加給下一代人。

為什麼沈從文要在小說中寫“女學生”呢？因為女學生才是社會未來的希望，蕭蕭這樣女孩的出路。

“知識改變命運”，這句話的意義不僅僅在于知識讓人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更重要的是啟迪人的思想。

面對社會上不合理的制度，不公平的待遇，強者會執劍去改變，弱者才苟且偷生。

無知麻木地勞作、生孩子，并不能改變個人的生存困境，社會的不良現象，隻會貧窮落後的循環往複中越陷越深。

而這，也是當時無數讀書人去革命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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