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立冬
文/劉浪
很多人記得,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唱片,是《中國火 壹》。
那是遙遠的1992年,一支名叫“自我教育”的樂隊,一首《擦去眼淚》,讓他在中國搖滾初年代,也是出世即巅峰年代,留下屬于自己的印迹。
那是他的第三支樂隊,其他成員還有蔣文華(後來的骅梓)、王冬冬、羅岩。
各種原因,“自我教育”解散後,1992年,他又與蔣文華、肖亦平、袁波組建“新帝”。這也是他的第四支樂隊,當時和蔣文華商定的名字,意為新皇帝,充滿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霸氣。隻是,因生計他跑到福建幹了一段時間歌廳,沒能參加收錄于《搖滾北京 壹》單曲《不要匆忙》的錄制,樂隊也改名“新谛”。
▲ 自我教育樂隊,左起羅岩、王立冬、骅梓、王冬冬,1991年,圖片提供:周儉
如此,那個年代,他組建和參加過多支真的影響了一個時代的樂隊,是圈内熾手可熱的鼓手。
但在那個年代,行業内,圈内,他廣為人熟知和“傳頌”的,卻并不隻是天分和鼓技。更因為“混不吝”下沒有他不敢打不敢罵的人,并因此,被冠以“搖滾刺客”這個稱謂。
一個典故是這樣的:
“鮑家街43号”樂隊在CD Café的一場演出,場地老闆、崔健樂隊管樂手劉元嫌音量太大,訓斥了樂隊幾句,把時任“鮑家街43号”鼓手的他惹惱,拎着凳子就和劉元扭打在一起。劉元畢竟是老闆,不能砸了自己的場子,一邊打一邊大喊:小六子,我跟你哥可是哥們兒,你不能這樣!
他哥,叫張永光,也就是著名的鼓三兒,ADO樂隊鼓手。在世期間,崔健一直的鐵打搭檔,影響了一代人的搖滾鼓王。
▲ 王立冬鼓Solo,寶羅合肥個人演唱會現場,1992年,視頻提供:寶羅
圈子裡很多人都以為他是鼓三兒的徒弟、學生,不知道他倆的親戚關系。
但其實,他是鼓三兒的親表弟,從小在一起,形影不離。我們都經曆過的小時候,弟弟就像哥哥的小跟班,或者就是影子。鼓三兒在哪裡,他就在哪裡。小六子,是因為他在家行六。
他的父親,是供職于中央歌舞團的唢呐大師王永登老先生。從小,他就和表哥鼓三兒一起跟随父親學習唢呐。後來,鼓三兒搖滾了,開始打鼓,他這個影子就也開始跟鼓三兒學鼓。
也是這個影子,有一年崔健在後海的小島過生日,接受外媒采訪時說掙的錢都和樂手平分,他正好聽到,一股火湧上來:錢到底咋分的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而引得媒體紛紛把話筒轉向他。
他從小就狠,看不慣就要說就要打,還有不服輸。也是這性格,為了和鼓三兒拼腳速,練大過勁兒傷及韌帶,并至今未能恢複。
▲ 暖氣樂隊,左起麻井由市、王立冬、場地老闆、戴秦、楊帆,1995年,圖片提供:楊帆
先天的家庭藝術基因,鼓三兒的中國首屈一指,加上自己苦練,他成為那個年代被争搶的鼓手之一。
“五月天”是他參加的第一支樂隊。當時鼓手蔣文華退出,因同在中央歌舞團大院,玩着玩着,他就加入做了鼓手。網上流傳頗廣的東便門古觀象台演出圖片,是1989年4月份。那時曹鈞也已退出樂隊跑去和高旗組建“呼吸”,張嶺遠赴澳洲求學,“五月天”陣容是主唱&吉他秦勇、主音吉他&伴唱何勇、貝斯陳小虎、鍵盤劉峥嵘、鼓手王立冬。
“五月天”被後人譽為主唱樂隊,是因為何勇、秦勇、骅梓、劉峥嵘、張嶺都成為行當内盡人皆知的主唱,名噪一時。曹鈞更深刻的印迹是後來“呼吸”樂隊吉他手,但卻是“五月天”解散後樂隊成員裡最早簽約和出專輯的。陳小虎為外界所知的細節甚少,更是傳奇人物。
一句話,“五月天”每名成員,各有各的絕活兒,就沒有一個不牛逼的。
▲ 五月天樂隊在東便門古觀象台演出,左下角鼓手王立冬、中間何勇、戴五角星帽子的是劉峥嵘,圖片提供:周儉
聊起往事,王立冬很感慨。并且,一直記得張嶺的好。他說:張嶺有大哥哥的勁兒,人很厚道,别人都不行。
我就想起,有一次我在“劉浪說話”微信群發了一張酒聚照片,裡面有王立冬。極少在群裡露面的張嶺馬上說了句:小冬子啊。
透滿親切。
小,也就是那一大撥人裡,他基本是年紀最小的。包括,比何勇小不到兩歲。
别看隻小兩歲,但小時候可就特别明顯。所以,在中國少年兒童藝術團期間,吹唢呐并偶爾還負責打擊樂的王立冬,被相互看不順眼、彈中阮的何勇暴揍過一頓,打了個烏眼青,腫了好多天。
▲ 王立冬,圖片提供:徐軍
但正如每個人的童年一樣,相互看不順眼,但是一起撒尿和泥的發小,還是在一起玩。包括拉上一個大院長大的羅岩組建“報童”。
“報童”是他的第二支樂隊。為了躲避當時的一個曆史事件,通過撈仔,樂隊到福州外貿中心大酒店幹歌廳,另外還有吉他陳小虎、鍵盤窦鵬。也是在福州期間,相互看不順眼的他與何勇又發生毆鬥,終于長大的他給了何勇狠狠一頓胖揍,報了當年烏眼青之仇。
何勇1994年個人專輯《垃圾場》的大部分作品,都成型于“報童”時期。《姑娘漂亮》裡關于“豬八戒”那段節奏,就是王立冬編的。樂隊存續期間的演出多是給崔健暖場,但大家心氣正足時,有一天何勇告知大家魔岩要單簽他,“報童”解散。為了安慰和平複情緒,何勇給大家買了棒棒糖。
▲ 報童樂隊成立,圖片提供:周儉
他最看不上何勇的,是“軟的欺硬的怕”。但兩人徹底鬧掰,是排練時他不聽何勇指揮,還是相互看不順眼的狀态,并因此,本應作為1994年12月17日何勇“搖滾中國樂勢力”香港紅磡體育館演唱會現場鼓手的他,被餘偉民替代。
但在他心裡,記住更多的是何勇的好。有一次去外地,在一個放西洋景的攤位,他“手欠翻着玩兒”而與攤主發生争鬥,同行的秦勇吓得夠嗆,離他倆幾十米遠的何勇“飛似的跑過來”護住他。
從小鬧到大、打到大的兩個人,卻同時是光頭女朋克寶羅公開承認的最好的朋友。以緻于寶羅移民法國多年後,與圈内基本失去聯系,最想念的就是他倆。
他當年追求過寶羅,為當年迷倒滾圈衆生的寶羅的那張臉和性格傾倒,但被寶羅婉拒,寶羅說“你太瘦,我不喜歡瘦的”。聊起這件事,他說:那時候二十來歲知道啥啊,就是個傻小子。
▲ 寶羅與自我教育樂隊,左起王立冬、寶羅、骅梓、羅岩、王冬冬,1992年,圖片提供:寶羅
很多年後,他一直在反思自己,當年對崔健、劉元等比他大十歲左右的老大哥的不尊重。老大哥們不跟他一般見識,更多是欣賞他的天分和才氣,還有因為表哥鼓三兒,一味遷就反而助長了他的混不吝。尤其劉元,是看着他長大,教他吹薩克斯,送他薩克斯頭和哨片,對他真好,他心裡知道。
所以,想起往事,更是充滿對自己的耿耿于懷。他說,那時少不更事,真的愧對那些老大哥。
他,還有劉元、鼓三兒、張嶺、羅岩、何勇都是中央歌舞團子弟,一個大院成長。
他更深刻的反思,是1988年就站于中國搖滾曆史舞台,在多支影響一代青年的樂隊留下深刻痕迹,可現今的少有人知。
▲ 王立冬,遼甯葫蘆島,2021年7月,攝影:劉浪
他說自己一直沒有學會中庸,尤其在中國搖滾圈的中庸,一旦遇到看不順眼的人和事,腦子裡混不吝那股子勁兒就又一下子冒出來。
那股子勁兒,讓他傷了很多人,并直接影響到自己的搖滾前程。
他曾接到“黑豹”組建者郭傳林(郭四、四哥)寄到他家裡的信,邀請他加入“黑豹”樂隊,他直接把信丢在一邊。鼓三兒勸他至少給人家回個電話,他也置之不理。這才有的“黑豹”後來的其他鼓手。可能也因此,1994年時他給簽約郭四鴻钛公司的豹妹李小燕專輯錄音,遇見郭四,人家直接扭過了頭。
他曾加入“輪回”,但因與吳彤的不契合,隻留下一首《往事的河流》錄音作品,就被關菲取代。他曾加入“鮑家街43号”,那是《鮑家街43号》專輯發行後汪峰已開始走紅但尚未單飛階段,因排練中怒怼汪峰,連錄音作品都未留下,就憤而離隊。
包括,錯失以何勇現場鼓手的身份登上1994年12月17日“搖滾中國樂勢力”香港紅磡體育館舞台。
天分禀賦,但總抵不過他的頭腦一熱。但這頭腦一熱,更是他内心裡的赤誠,與人,與事,與物。
▲ 王立冬在街頭,1989年,圖片提供:周儉
天分禀賦的人,就總有自己對藝術或所從事職業的理解,包括輪回樂隊《往事的河流》編曲一直未能完成,是在他家排練期間,他提議“變變節奏,三對二複合拍子”,而使一首歌具有了靈魂。
所以,他的禀賦,也體現在鄭鈞第二張個人專輯《第三隻眼》裡《門》、《不得安息》、《馬》等三首歌。還有騰格爾個人專輯《在銀色的月光下》,他不僅是鼓手,還吹了唢呐,并在錄完音回家途中,丢失了一支家傳唢呐。幫騰格爾錄了十八首歌拿到九千,卻遠不夠買那支唢呐的錢。關鍵是家傳,無價。
他也是“晚間新聞”初始成員,與大家一起摸爬滾打,終于在1994年合輯《94’中國之火》發行樂隊首支單曲《拒絕選擇》。那個年代末尾,他最後的錄音痕迹,也是在“晚間新聞”,2000年才終于發行的首張專輯《木頭床》。
這之後,他漸消失在行當,包括時代。
▲ 晚間新聞樂隊,左起圖圖、肖亦平、冷傑、王立冬、佐藤誠也,1994年,圖片提供:冷傑
我理解,他寂寞。
就如前面寫到的,他反思自己,一直沒有學會中庸,他渴望被理解。但也正如他表現給一個時代和一個時代中國搖滾圈的,他可能有很多别人不能容忍的缺點,但他從不弄虛作假,從不說謊話。這一點,就足夠他驕傲,和傲視。
這,也應該是那整整一代搖滾人的赤誠本性,隻是作用于他的,甚,和更甚。
所以,他孤獨。
當這孤獨,日複一日疊加和累積,直到,足以澆滅他對中國搖滾的所有熱和熱情,他離開。
▲ 王立冬在給兒子喂奶,2007年,圖片提供:王立冬
這離開,又是那麼決絕。決絕到,他不但完全放下足以使他傲視這個行當的鼓技,還徹底消失不見。
很多年,很多人試圖尋找過他,那位坐上鼓凳就立馬充滿殺氣的鼓手。但除了無果,還是無果。隻是,不知哪個途徑傳出過,他甚至在頤和園看過大門。
這是真的。
可如織的遊客經過,又怎能知道,那位眼睛總是微睜、似乎醉醺醺永遠睡不醒的看門大爺,有過怎樣榮耀的青春年少,又怎樣影響過多少一代少年的青春。
又有多少人在苦苦尋找,這位當年的中國搖滾刺客!
直到2018年。
▲ 合輯《非常搖滾 壹》的瘦人樂隊,左起王立冬、戴秦、符甯,1996年,圖片提供:夢醒唐朝、唐朝牧歌
早在1992年就與他一起組建“态度”樂隊的楊帆,組建“六七”樂團後很久找不到合适的鼓手,就一直通過各種途徑探聽二十三年未有音信的他的訊息。當楊帆終于拿到一個并不能确認的電話号碼,顫抖着手撥通,電話兩頭各自的一聲“喂”,就彼此同時喊出對方的名字。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楊帆終于把他請出山。坐到鼓前,剛剛還似乎步幅蹒跚的他,那一瞬間,就充滿殺氣。楊帆說,瞬間感受到的那瞬間具有了的咄咄逼人,他知道,中國搖滾刺客王立冬回來了!
由此,王立冬開始了自己搖滾生涯的“第二次長征”。“六七”樂團,除了他和楊帆,還有吉他蔡正東、貝斯顧忠、薩克斯胡之良,每位,都是滾圈頂級老炮兒。7月底在遼甯葫蘆島的一場演出,那遊刃有餘的現場,萬千感慨。
那晚,喝酒至淩晨三點多。回到酒店,因早晨七點我就得準時開車趕回唐山,他怕我起不來床耽誤家事,硬生生一夜未睡,六點半敲響我的門。
就是,他内心裡的赤誠,與人,他認可的人,他的毫無保留。
▲ 六七樂團,左起胡之良、樸哲、楊帆、顧忠、王立冬、蔡正東,2021年,圖片提供:楊帆
很多年,其實,他一直對自己有清醒認知。他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包括骨子裡更甚的赤誠。這原則和底線,當他認為受到挑戰時,會被瞬間激怒,不管對方是誰,哪怕因此背了黑鍋。但他更清楚的知道,誰對他好,真好,誰關愛他,真關愛他。
很多年,他一直感念梁和平對他的知遇之恩。一直記得,梁老師翻錄各種歐美磁帶給他,并親自用鍵盤演示各類風格,教他成長。對梁老師,他充滿愧疚,總覺得自己沒混好,愧對梁老師對他的栽培和真的關愛,無顔直面。包括,梁老師因車禍卧床後,一直未去探望,并深深内疚。
很多年,他一直感念鼓三兒帶他進入這個行當。并反思自己,雖然學到表哥的鼓技,并和表哥一道站在中國搖滾這個行當的時代之巅,卻并未學到表哥的情商。少不更事時就被稱為刺客,滾圈沒有他不敢打不敢罵的人,自覺榮耀,實則讓一些人避之不及,即便再高的天分和技藝。
▲ 六七樂團,左起胡之良、王立冬、楊帆、顧忠,2020年,圖片提供:楊帆
他反思,為何自己就憑空消失在這個行當,少有人知。并心灰意冷到,甚至沒有出現在表哥鼓三兒的葬禮。
是的,他在逃離,那“看門大爺”和“沒混好”的心态,他害怕面對個個精神抖擻、仍春風得意的同代人。他在逃避,少不更事時打這個罵那個的混不吝。
似乎,我就懂了,他内心裡更在意的,是因青春沖動,無顔面對曾經帶給一起摸爬滾打過的戰友、老大哥們的不尊重。
他不善于表達,更不知如何開口,就更深深内疚。
好在,他回來了。
就如那次酒後聊到的,很多年很多事,逃避不了,也不能再逃避。
▲ 車攆坡樂隊,後排左起徐軍、王立冬、夏科春,前王巍,圖片提供:徐軍
他嘗試加了一些老友微信,并在與二十九年未見的骅梓微信視頻時,彼此,淚流滿面。
這淚流滿面,有英雄的惺惺相惜,有發小間真的思念,也有,彼此仍身處一個行當的欣慰。
是的,他回來了。
雖然,他經曆過的樂隊,包括面孔、暖氣、瘦人、張楚、漢家兒、車攆坡……,真的加入過其中一支,就足以成為足夠豐厚、足夠挺直腰杆子單獨拿出來着重介紹的資本和個人履曆,他卻從不以為然,并真的以為自己就是沒混好,無顔面對。
但中國搖滾,因他而抒寫過的曆史和時代巅峰,中國搖滾出世即巅峰,卻深深刻畫着王立冬這個名字。
并,不朽!
2021年11月12日00:50
▲ 車攆坡樂隊鼓手&唢呐王立冬,圖片提供:徐軍
注:
1.标題圖片攝影:劉浪,圖片處理:劉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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