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名士風流,以琴棋書畫為友,勾挑抹剔,弦動音起,其中包含的意蘊并不比筆墨少。君子學習六藝,琴亦包含其中,盡管随着科舉制的發展,六藝不再被頻繁提起,但于文人雅士而言,琴依然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縱是不會彈琴也會聽。
彈琴者的喟歎自指尖流瀉,聽琴人的心弦被樂聲勾動,無需言語,高山流水式的默契已在袅袅清音中悄然達成。此刻若屏息,就會聽到,千年前的人們又撥動了琴弦,在廟堂上,在江湖裡,在得意時,在傷悲時,給自己聽,也給别人聽。
01
廣陵絕響
魏晉亂世裡,世道不安,政局不穩。有人積極投身官場,求建功立業亂世揚名,也有人無意追名逐利,渴望山林田園裡的閑适生活。時有七位名士,并稱竹林七賢,嵇康以滿腹才華跻身其中。晉書記載,嵇康“有奇才,遠邁不群。”他雖早早名滿天下,卻卓然獨立,并不向往名利。
嵇康恬靜寡欲,好讀老莊,在他眼中,世俗與禮法都是枷鎖,入仕遠不如隐居快意,被聲名所累遠不如順應自然。所以他把才華獻給了詩書與絲竹,書香與琴聲裡,藏着他一生追求的意趣。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他向往的是這樣的生活,閑來看天邊歸雁來鴻,信手奏響膝上五弦琴,恬淡自在,怡然自得。
嵇康不願出仕,是性情如此,并非沽名釣譽。司馬昭慕名欲請他做幕府屬官,他知曉後離家去往河東郡躲避,令司馬昭不快。司隸校尉鐘會去拜訪他,他不理不睬,因而得罪了鐘會。友人山濤舉薦他做官,他毫不留情,作《與山巨源絕交書》以示拒絕。“濁酒一杯,彈琴一曲,此願畢已。”這是他給友人的答複,也是對自己志趣的再一次堅定聲明。
世人汲汲所求的,他不以為意,碌碌所為的,他棄如敝屣。他出身官宦家庭,妻子是曹操的曾孫女,日常來往的親朋中為官者甚衆,他見過許多富貴繁華,卻從不羨慕,他始終堅守本心,甘願做俗世裡一個不很富貴的人。“朝發泰華,夕宿神州。彈琴詠詩,聊以忘憂。”他隻願彈琴作曲寫琴賦,在琴聲中直抒胸臆,忘卻煩愁。
景元四年,鐘會向司馬昭進言陷害嵇康,嵇康被判死罪。被押往刑場那天,三千太學生為嵇康乞命,但朝廷置若罔聞。行刑前,嵇康最後一次奏響廣陵散,一曲終了,在場之人無不淚滿衣襟,唯他一人神色自若,而後從容赴死。
他臉上沒有半點懼怕的神色,隻是惋惜廣陵散無人承繼,将成絕響。所謂文人風骨,不外如是。
02
相思無涯
唐朝時的女子地位較高,若不想嫁人,可以出家做道士,她們通常被稱為女冠。但也有人不是自己主動出家,而是被家人送去的,譬如李冶。
李冶小字季蘭,自幼聰敏過人。六歲那年,父親指着家中薔薇問她能否作詩一首,她不假思索便作成了,但詩中有兩字與“嫁卻”諧音,父親認為此乃不祥之兆,預示着女兒心思不正,長大後恐會有出格言行。十一歲那年,季蘭被父母送去道觀,成了一名女冠。
起初年紀尚小,除日日誦經外,不過讀書作畫,寫詩撫琴。後來時日漸長,琴藝與年歲一同增長,也說不清是哪一天哪一刻,那顆心,忽然就動了。她結識了許多當世才子,與他們彈琴論詩,她為陸羽傾心,與釋皎然寫信,同劉長卿來往,伴朱放登山……
道門裡雖有清規戒律,終究困不住她的綿綿情思。真心熾熱滾燙,在每一段感情裡全然綻放,卻最終隻落得勞燕分飛的結局。她途經許多人的生命,在短暫的停留後不得不離開,一次次相逢又别離,相知又相忘,除了記憶,什麼也留不下。
孤身一人的夜晚,明月照着高樓,她推開窗,任清輝落了滿身。芊指拂過琴弦,泠泠琴聲響起,便似漣漪般悠悠蕩蕩傳了出去,去往她思念的人耳畔。曲罷作詩,詩名《相思怨》: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
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旁人總說海水深不見底,但再深也不敵她相思之深。旁人總說海面遼闊無垠,但海水有涯思念卻是無涯。她所吟詩為相思詩,所奏曲為相思曲,弦動腸斷,曲終情還在。隻是不知,那時她所思所怨之人,究竟是誰?她思念那人時,那人可也念着她?
可惜陪着她的隻有案上一張琴與天邊一輪月,琴曲婉轉動人,卻總也得不到回音。在往後無數個孤獨的夜晚,有時連明月都被烏雲遮蔽,一片黑寂裡,隻有琴聲與她相随。
03
知音難覓
白居易亦喜在夜晚彈琴,隻為娛己,不為娛人,“入耳澹無味,惬心潛有情。自弄還自罷,亦不要人聽。”桐木琴響了三兩聲,融進夜色裡,平添幾分清雅音韻。曲調緩緩入耳,令人沉心靜氣,心曠神怡,日間種種紛擾煩惱,似乎全都淡了幾分。
本性好絲桐,塵機聞即空。
一聲來耳裡,萬事離心中。
清暢堪銷疾,恬和好養蒙。
尤宜聽三樂,安慰白頭翁。
他從不掩飾自己對絲竹的喜好,尤其是對琴的偏愛,對他來說,聽琴不但解憂,更有修身養性乃至療愈疾病的功效。
琴是白居易的摯友,“七弦為摯友,兩耳是知音。”它能默默聽他訴說心事,也能以曲調替他表達所思所想,它年年相伴,從無怨言,從無所求,所需的不過是他時不時擦去它身上浮塵,或為它換去老舊的弦。這位摯友在白居易落寞時寬慰他,悲痛時陪伴他,不管何時何地,總能予他有着振奮人心之力量的鈞天廣樂。
彈琴的人若沒有知音,總是不夠圓滿。當時朝中有一人名為崔玄亮,此人愛琴擅琴,白居易與他私交甚笃。崔玄亮去世前将自己所藏玉磬琴贈與白居易,白居易收下知音遺贈,痛難自抑。多年後的一天,白居易調試琴弦時忽然想起這位早早離去的昔年知音,惆怅頓時填滿胸腹,他郁郁奏響故人舊物,便以此曲聊贈故人罷。
815年白居易被貶江州,此後琴更成為他坎坷官途中的慰藉。他愛上了聽琴飲酒這樁美事,酒酣時他笑言,從古至今世上唯一懂得琴與酒之妙處的人,隻有嵇康、阮籍與他。公務之餘,白居易捧出新琴,斟上新酒,和着曲子滿飲一杯,酒入腸,曲清心,如此惬意,還有什麼煩擾是忘不掉的呢。
白居易一生曆經坎坷,大起大落,晚年的他心境曠達澄澈,年逾花甲時他寫到,
抱琴榮啟樂,荷锸劉伶達。
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發。
隻要懷中有琴,他便與春秋時的隐士榮啟期一樣自在,即便白發叢生又何妨。
琴音悠長,餘韻袅袅,從古至今仍未斷絕。這餘韻聽不見也摸不着,但它就藏在一聯詩裡,一阕詞裡,一句賦裡。它會永遠存在着,并将與彈奏者們的念念不忘一起,響徹下一個百年,下一個千年。
-作者-
阿圓。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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