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樓分析了李商隐《錦瑟》的主題——即《錦瑟》是寫對人生總體情境的怅惘莫名的感受——但限于篇幅,小樓沒有仔細解讀《錦瑟》中每一句的意思。
要欣賞《錦瑟》的美,最基本的就是要先理解詩中每一個字的意思。《錦瑟》一詩中,應用了大量的典故,而且詩中有些字詞,古今義相差極大,這些都成為我們理解《錦瑟》的障礙。比如,在最後一聯中,“可待”與“隻是”的古今義不同,讓普通讀者理解出的意思與本意完全相反了。
所以,小樓決定再寫一篇文章,仔細分析《錦瑟》中的典故與字詞,讓我們能更好的欣賞《錦瑟》中的無窮魅力。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隐雕像
錦瑟無端五十弦。
《周禮·樂器圖》記載:雅瑟二十三弦,頌瑟二十五弦,飾以寶玉者,曰“寶瑟” ,繪文如錦者,曰“錦瑟”。“錦”是指華麗的織品,“錦瑟”就是雕刻着美麗的花紋的瑟,它本身就是美麗的象征。
瑟本來最多隻有二十五弦,但李商隐卻說它有五十弦,這是暗用了《史記》中的神話故事。
《史記·封禅書》中載: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五十弦瑟,其音極悲,連太帝都無法承受這麼悲傷的音樂,所以破瑟為二十五弦,李商隐言瑟五十弦,便是強調其悲傷的音樂。
華美的瑟為什麼會有五十根弦呢?它發出的聲音為什麼那麼悲傷呢?“無端”,沒來由。這一切你找不到原因,正如人生種種,你永遠不知道自己經曆的一切是為什麼,無法從中追尋出什麼意義。“無端”二字,便已挑起一種迷茫的氣氛。
《錦瑟》的第一句,便奠定了全詩美麗而哀傷的基調。
一弦一柱思華年。
柱:瑟上支弦的木柱。一弦一柱,借指瑟彈出的音樂中的每個音節。
“華年”二字,一方面是倒裝以押韻,另一方面,“華年”二字不是對人生歲月的泛泛表達,它是出于詩人個人情感的主觀評價,蘊含着李商隐對人生歲月的無比珍愛,過去的一生,不管經曆了什麼,它都是美好的年華。
華美的瑟彈出悲傷的音樂,它的每一個音節,都勾起了詩對往昔人生的思憶。
莊生曉夢迷蝴蝶。
這一句是化用莊周夢蝶的典故。
《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曉夢就是清晨破曉的夢,這是清醒之前所做的最後一場夢,因此曉夢的特點是短暫而清晰,正道出了回憶人生時,那種記猶新但又稍縱即逝的感覺。
夢是虛幻的,夢中化蝶更是虛幻,李商隐在這裡用莊子的典故,卻不拘泥于原典的本意,而是将莊子 哲學玄思,化為他對人生的迷茫之感。
望帝春心托杜鵑。
望帝的故事,出處比較複雜,各種記載相互之間也有出入。
晉常璩《華陽國志·蜀志》中載:“周失綱紀,蜀先稱王。……七國稱王,杜宇稱帝,号望帝,……會有水災,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禅授之義,禅位于開明,帝升西山隐焉。時适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鳥鳴也。”在别的記載中,還說到望帝是因為其相開明治水時,他與開明之妻私通,内心慚愧,所以禅位給開明。不過,在後代詩人中,用望帝的典故,多是用他化為杜鵑的故事。
望帝退位隐居後,蜀國被滅,他憂心而亡,死後化為杜鵑,時時悲鳴,甚至會叫到口中流血。
望帝化為杜鵑的故事,體現的是一種超越生命的執念,不過,李商隐在詩中,将望帝對家國的執念轉化成了對春心的執念。
“春心”,一指男女思慕之情,一指受春天美好的景物所感發的心。李商隐的“春心”顯然更加泛化,春是一種象征,象征着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春心”便是對美好的留戀。
李商隐一心追求美好的事物,但美好的事物注定上短暫的,是易逝的,所以他的内心總是受到傷害。“望帝春心托杜鵑”,便是李商隐對于美好的事物生死不移的執念。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這兩句用典已入化境,李商隐将數個典故融合在一起,組合出新的意義,文字本身便極富美感,而典故則豐富詩句的内容,在極少的字句中傳達出深沉遼闊的意義。
滄海月明珠有淚。《文選注》:“月滿則珠全,月虧則珠阙。”《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魚,不廢績織,其眼泣則能出珠。”
這一句傳達的感受非常複雜,我們隻能從意境中慢慢品味。一句之中,有滄海之遼闊,有月明之清遠,有珠之美麗,還有淚之哀傷。
藍田日暖玉生煙。藍田,山名,在陝西藍田縣東,山出美玉,又名玉山。玉生煙,陸機《文賦》:“石蘊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司空圖《與極浦論詩書》中引戴叔倫語說:“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之眉睫之前也。”
這一句傳達的感受同樣很複雜,藍田日暖,有一種溫暖祥和的感覺,然而“玉生煙”,則有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恍惚之感。
這一聯的對仗也是很值得品味的地方,藍田對滄海,“藍”與“滄”是借為顔色對,非常工整,日對月,玉對珠,更是工整,讀起來仿佛珠玉落盤,音律極美。再加上語言精美,意境優美,這一聯可以說是古詩詞中最美的一聯詩。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這最後一聯,普通讀者常常會誤讀,那是因為我們用現代漢語的意思來理解“可待”、“隻是”這兩個詞了。
可待,即豈待,何待,是“何必等到”的意思,它是一個否定疑問詞,帶有“無須”的否定意味。
隻是,“隻”這個詞,在古文獻裡就是限定範圍的意思,語法學的修辭研究已經證明“隻”字是表示限定範圍的副詞,“隻是” 的意思等于“就是”、“就在”。
所以最後這一聯正确意思是:前詩中的種種感受,無須等到追憶之時,就是在當時,便已令人惘然。惘然,是若有所失,心情迷茫的樣子。
人生的惘然之感,是伴随着人的一生的,并不是回憶時才惘然,無論是在當是之時,還是回憶之時,我們都無法追尋出人生的意義。
分析完全詩的用詩的用典和字詞,我們便可以理出《錦瑟》一詩的意脈。
詩人李商隐,聽到了華美的瑟奏出哀怨的音樂,每一個音符都在勾引他思憶人生年華。當他回憶人生時,各種複雜的感受湧上心來,有如莊周夢蝶一般的迷茫,有如望帝化為杜鵑一般的執念,有美好卻又滿哀傷的感受,也有溫暖卻又恍惚迷離的感受。
這些複雜的感受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無限怅惘之情,這種怅惘之情成了人生揮之不去的感受,貫穿了人生的始終。
詩起于“無端”,終于“惘然”,人生的惆怅莫名之感,深入骨髓。
歐麗娟《原來唐詩可以這樣讀》中說:“《錦瑟》這首天鵝之歌已然詠成,回蕩在詩國的時空之中,詩人也随之缥缈雲逝,就此銷聲匿迹,留下迷離朦胧、不落言诠的亘古哀愁,繼續為無端而惘然的人生發出深沉的歎息。”
文 | 謝小樓
精讀《唐詩三百首》087:李商隐《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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