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昕
能夠通過爬梳、編纂、立傳的方式來服務自己喜歡的作者,對于一個編輯兼讀者來說,真是千載難逢的幸運。
《掬水月在手──鏡中的葉嘉瑩》
行人文化、活字文化編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10月出版
一
初識“葉嘉瑩”這三個字,是因為《中國古典詩詞感發》這本書。我偶然在圖書館看到,翻翻覺得警句叠出,便借回去細讀。越讀,就越覺得這位顧先生淵博深刻。
後來我發現,《中國古典詩詞感發》是顧先生學生葉嘉瑩根據當年的筆記整理而成。
我印象最深的一課,是葉老師在台大的一場演講,題目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談〈史記·伯夷列傳〉的章法與詞之若隐若現的美感特征》。史書竟然可以和小詞是關聯到一起講?從士大夫的角度來說,一個是藏諸名山的終身志業,一個是歌台舞榭中的遊戲筆墨。葉老師自己也說,二者風馬牛不相及;然而,她卻從《伯夷列傳》的章法中看到了司馬遷不同于别篇的悲慨與低回。
伯夷叔齊的清高令人稱贊,他們為了堅持操守甯願被餓死。這固然是他們“求仁得仁”的選擇,可若不是生在那樣的時代,沒有遭遇那樣的處境,他們是否會有更大的能量和作為呢?這是不是一種遺憾呢?伯夷叔齊因得到孔子的贊美而留名後世,而那些淹沒于曆史中、沒有名字的人裡,就沒有像他們一樣的賢者了嗎?這是不是也是另一種悲哀呢?《伯夷列傳》的語言隐約含蓄,很多結論都是隐于文中,都是通過疑問提出來的,沒有明确論斷。葉老師認為,這種無法明言、低回不盡的章法合乎小詞的美感特質,即如張惠言所說的,“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
那些寫美女寫愛情寫到極緻的小詞,早已蛻卻了香豔,竟然可以傳達出賢人君子最幽深、隐約、哀怨、悱恻,難以用語言直接表達的一種感情。這種感情不是不肯用語言直說,而是直說出來就已不是它應有的樣子,隻好托小詞“以喻其緻”,表現的是一種情緻、一種姿态。這就好比用筆墨直接畫出的月亮,與用淡墨渲染四周而以中間那一團留白為月亮的感覺絕不一樣。這正是小詞的妙處,“意在筆先,神餘言外”。詞雖短小,但一樣可以寫得沉郁豐厚,關鍵就在于其中是否隐含了真摯而細膩的感情。太史公雖是給伯夷叔齊立傳,而自己的悲慨與抱負也有意無意地将流于筆端,如詞之掩抑低回,看起來是講愛情,卻隐隐透出這些士大夫的憂患與失意。壓力磨難之下依然有所持守,這便形成一種獨特的美感,弱德之美。
葉老師總說她喜歡跑野馬瞎聯想,可我從沒見過這麼精彩的“瞎聯想”。聽葉老師的課、看葉老師的書确實是一種享受。乘着馬兒跑出去的時候我不知道會去向哪裡,然而一圈天南海北地跑回來,仿佛千百年的文化風景盡收眼底,上溯詩詞興發感動之源頭,下探本心幽微真摯之情感,真是酣暢痛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間。經葉老師點化,古人的悲喜境遇,于我心有戚戚焉,原來吾輩不孤。從此,心裡就暗暗拜葉先生為老師。
二
沒想到私淑葉嘉瑩先生多年,我竟然有機會遇到《掬水月在手》,這絕對是個人編輯職業生涯裡非常值得紀念的一筆。
《掬水月在手》這部電影從籌備到完成曆時三載,留下了接近百萬字的文字素材,包括對葉先生本人的17次訪談及演講的錄音稿,還有43位被采訪人的錄音稿。這些都是了解一代詩詞大家,乃至百年中國、千年文脈難得的口述史料。
我真的很想知道,這些資料中的葉先生,和我從書中、課中、詩中認識的葉先生是不是一個人?
面對海量資料,開始真是不得其門而入。考慮到葉先生的生命長河跨越将近一個世紀,影片積累的資料又實在是太多,或許,從被采訪人的錄音稿入手會容易些。
那從誰開始呢?我想起葉先生的口述傳記作品《紅蕖留夢》中有一篇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序,來自沈秉和先生。他對葉先生的“情至”有一段非常精辟的論述: 情,多得之于天,乃如其自所言,“隻有多情之人才有敏銳的心靈和感受,才有覺悟的靈性”;至,多由自身而來,是總不為自身的磨難或普世的精神沉淪而降低标準,始終對心中服膺的某種崇高理念持守追尋。
為什麼沈秉和先生這位實業家會對葉先生的精神内涵了解得如此到位?原來沈先生二十多歲時,就因葉先生的一篇文章而“曉得原也有癡人在彼世今生同在看月”。詩之興發如泉水湧出,“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流過舊時,流至今日。後來,他在自己贊助的詞學會議上結識了葉先生,從此開始了多年的書信往來。這兩位喜歡寫信的人都認為,文字比日常接觸更容易出入形而上的境界。思想中一些很微妙的東西,隻有通過細緻錘煉的文字才能表達出來。雖然葉先生年長他二十幾歲,但他卻不太感到年齡的隔閡,葉先生對他而言更像是一位可以談得來的朋友。比如,他看到一條新聞說,考古人員從墓中發掘的千年之前的蓮子經過培育居然發芽了,他就把這個信息剪下來寄給葉先生。葉先生看到也很有感觸,就寫出了“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華滋”這樣的好詞。他看到一本美國作家寫的《鲸背月色》,說遠古海洋未被聲音污染,兩頭藍鲸能在大洋兩側通話,他便把書寄給葉先生。葉先生後來便寫下了那首用到藍鲸意象的《鹧鸪天》:“廣樂鈞天世莫知,伶倫吹竹自成癡。郢中白雪無人和,域外藍鲸有夢思。明月下,夜潮遲,微波迢遞送微辭。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
以前我讀過這首詞,卻沒有體會到其中很深層的意涵。如今接觸到葉先生友人的錄音稿,看他娓娓道來這作品背後的種種因緣,更覺這首《鹧鸪天》餘香滿口。即便有些東西如陽春白雪般,可能一時無法被大衆所了解,但那又有什麼關系呢?伶倫吹竹,藍鲸留聲,這些滄海遺音隻要留下來,留在這虛空宇宙之中,未來就有被了解的可能。就像沈秉和先生說的,葉先生一生的志願,是“覺有情”──讓有情、有敏銳心靈的人再進一階,牛馬走的生活也可以獲得有價值。
整理完了沈秉和先生的文章,思路完全打開了。接下來就是白先勇、席慕蓉、痖弦、田曉菲……在把錄音稿變成文章的過程中,我每天都過得無比快樂。這個工作不容易,訪談稿的對話體變成文章需要重新考量結構,取舍内容;大量口語話的表達需要處理掉;被訪者說到的一些書名、文章名、電影名等需要核實查證,如果有必要,成稿中需要補充進這些書或文章中提到的内容……但我得到最好的回饋,就是這些被訪者們極有價值的叙述──他們究竟從葉先生那裡學到了什麼?葉先生給他們帶來的精神力量又是什麼?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而每個答案似乎又彼此印證,相互關聯。
如果說,葉先生當下的狀态以及在古典詩詞方面的成就“似月停空”,那麼,投射在每一位有幸受到葉先生影響的人心中,就好像“月映千川”。每位受訪者獨一無二的視角映照出葉先生在課堂上、書本裡不曾出現過的靈動與鮮活。
三
後來,影片上映時間确定,出版進入倒計時,我們必須全力以赴,讓這部作品也能夠同時面世。為了盡可能多地呈現被采訪人的叙述,學軍老師、淨植老師、司奇也加入到整理錄音稿的工作中來。最後,被采訪者的文章一共整理出30篇來。我們将被訪者大緻按照葉老師在不同時期執教過的大學──台灣大學、哈佛大學、不列颠哥倫比亞大學(UBC)、南開大學,分為四部分,再将葉先生相關的個人自述置于每部分之前。這個結構,就呼應了前面所說的“似月停空”和“月映千川”。如此一來,葉先生的自述也有了切入的角度,材料的取舍與編撰就容易多了。每部分選擇了葉先生的一句詩為題,這句詩或潛藏着她的自我認知,或代表了她的人生态度,或預示着她的命運走向,或者就是她一生追求的縮影。“柔蠶老去應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這真是把人間最赤誠的真情打磨成最典麗妥帖的文字,幾乎每次讀到都會掉淚。
通常來說,書稿成形插圖确定才會去灌版和審稿。但這本書的成形與審稿、設計、排版、退改幾乎是并行操作的。因為它太特殊、時間又格外緊張,牽扯的合作夥伴甚多,隻要收到需要調整的意見,大家就得從頭再來,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不過“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每一次的質疑,都會把書稿錘煉得更加精緻。
總之,做這本書的過程,就是一個踐行“弱德之美”的好機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所幸,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還有隊友拉你一把,再想想自己做的是多麼值得的一件事,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就像學軍老師在新書發布會上說的,“很榮幸為葉先生詩教傳承的心願盡一點綿薄之力。葉先生秉持‘弱德之美’,而她散發出的巨大能量,照亮了周圍的人,也照亮了這個時代。我們這部作品也是對她的一個緻敬。希望這本書跟這部電影能夠一起影響更多的人”。(黃昕)
來源: 天津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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