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楊茜
正式進入《奇葩說》錄制後,張踩鈴覺得,自己可能“來錯節目了”。
與視頻上看到或者想象中的搞笑娛樂氣場大相徑庭,她要面對邏輯嚴密的辯手,經驗豐富的老奇葩,段子張口就來的脫口秀演員,腦子裡随時要想如何奇襲、反駁、立論、證明……不單純是一檔她以為的“娛樂綜藝節目”。
“我不适合‘吵架’。”張踩鈴說。
張踩鈴
講話的天賦
參加《奇葩說》之前,張踩鈴生活在英國倫敦,喜歡在抖音上講生活段子,第一條抖音視頻發布于2020年3月19日。
當時她的老公疫情期間發燒咳嗽,去了醫院後也不給做核酸檢測又隻能回家,張踩鈴氣得必須在抖音抱怨一番,“也不會剪輯,也沒有順序,完全是一種很錯亂的狀态。”她沒想到這麼粗糙的視頻都有人看,“這就是命運的陰差陽錯。”
張踩鈴的抖音視頻每條時長都在3-5分鐘左右,這在15s視頻傳播為主的抖音上不常見。畫面多半是手機随意錄的生活小片段,或者她一個人坐在鏡頭前,用一口東北普通話幹講。
視頻内容源于生活,而她的生活裡,最常見的就是不同文化之間的碰撞——她是東北鐵嶺人,老公出生于加拿大,留學時和她在廈門大學相遇,之後兩人又在英國定居,而她的公公婆婆還一直生活在加拿大。這種碰撞很容易産生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比如被她稱之為“大胖媳婦兒”的加拿大老公,到她的老家東北鐵嶺過年,和完全不懂英文的長輩如何交流的趣事;又比如她在英國生産時,醫生護士大開門窗,給産婦喝冰水等和中國人習俗完全相反的照顧産婦的行為。
第一次突然大幅漲粉是她講加拿大婆婆的事,說她婆婆的教育和生活觀念如何和中國人不同,“大家好八卦,一聊婆媳關系就漲了這麼多粉。我的主要目的其實想講中西方的文化差異。我一直以為中西方文化差異大家都已經了解了,後來我才發現大家是不了解的。”
張踩鈴和她的加拿大老公是大學同學
在視頻時間長,設備後期都堪稱簡陋的情況下,張踩鈴在抖音一年内獲得了将近500萬的粉絲,憑的就是她“唠嗑”的能力:一是一口純正的東北口音,二是她随口就來的順口溜和押韻句。即便是同樣的故事,别人也說不出張踩鈴的效果。
講話需要天賦,張踩鈴不僅擁有東北黑土地長大的搞笑基因,也和她的專業有關。從廈門大學畢業後,她申請了在英國讀電影學的博士,“懂編劇的人應該是會對故事性比較有起碼的敏感度,不會講一個真的非常無聊的故事。”
從她這一年的視頻内容看,張踩鈴是表達能力者,押韻小能手加上源源不斷說不完的故事,本應是在《奇葩說》如魚得水的選手。節目組也大概因此希望她來參加。
在接到邀請時,張踩鈴也這樣想,她也喜歡表達。由于人在倫敦,她和節目組的溝通也在線上進行,編導給了幾個話題讓她聊一聊。雖然話題和線下面試差不多,但畢竟隔着屏幕,她完全沒有體會到緊張感。回想起來,她認為當初還是應該參加線下的面試。
張踩鈴在《奇葩說》節目中
我隻是喜歡表達,不喜歡吵架
采訪時,張踩鈴還沒有從濃重的情緒中緩過來。不适應的痛苦是多層次多原因構成。
為了錄制《奇葩說》,她告别老公和大女兒,懷着孕從英國倫敦回到國内,已經在北京住了三四個月。她本來覺得,英國疫情嚴重,所有人都處于半停工狀态了,也做不了什麼,能夠趁這個機會回國看看家人也不錯,綜藝節目圖個開心。
線上溝通順利,海選階段她也避開了緊張氛圍。一開口,黃執中就笑,很快就給了她通關卡,“我還心想咋這麼容易”。Easy模式一路開到導師關卡,她一進門就被四個導師拉着聊孕婦的問題,她本身準備好的辯題一直到被發了pass卡都沒機會提起。
“那時候我還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友好的節目。”
但錄制到中段,張踩鈴感覺自己有些痛苦。
張踩鈴在國外就看過《奇葩說》,當時她喜歡的選手是詹青雲、陳銘和肖骁。但前兩人于她而言,“不像人類”,她覺得自己一聽詹青雲說話就容易心潮澎湃,但這種澎湃造成詹青雲在她心裡“神化”了,而陳銘跟她壓根就“不是一個物種”。唯一讓她感覺親切的是肖骁,雖然毒舌,但“能夠觸及”。
隔着屏幕看和親自參加是兩回事。進入正式錄制後,張踩鈴後悔了,發現對賽制太不了解。首先是4分半的發言時間,她都把握不好,“我的稿一定要卡在4分半鐘,說過之後總覺得自己為什麼不說這點要說那點,容易後悔。”她不認為是自己說話能力有問題,而是“打開方式”不對,“你讓我講長一點的故事都沒問題,但要頻繁出‘點’就很難,我更适合講故事,不适合說論點。”她開玩笑說早知是這種競争氛圍,她就在回來前先聘請一個團隊教她辯論了。
張踩鈴反思自己對節目的認識有偏差,“我是參加一個party的心态來的,非常佛系,每一次稿子都自己寫了,寫差不多就敢說,把它當成了一個娛樂綜藝,沒有真當成一個辯論比賽。我覺得辯論也重要,但是好玩更重要。我把它的娛樂性想高了。”
她最怵的節目環節是奇襲和自由交火。張踩鈴知道不應該稱辯論為吵架,但現場錄制的氛圍和吵架氛圍異曲同工,尤其自由辯部分,火藥味很容易蔓延。她不擅長處理七嘴八舌的現場,很多時候隻能靠本能反應。比如,那場“該不該教哥哥姐姐讓着弟弟妹妹”,春曉、謝楠、胡可圍攻陳銘,陳銘連說話的機會都找不到,她一看這種情況,隻能拿着坐墊坐到了場地中間,為自己隊伍獲得一個講話的機會。這對她來說,是無奈之舉,她找不到出路了,隻能使用極端行為,“觀衆肯定又要罵我,說又玩賴了,我就是玩賴了,我認為這是一個娛樂節目啊。”
另一場辯題是“獨立女性該不該收彩禮”,在自由交火環節,她和子寅對上,讨論彩禮是否涉及給女性貼價格标簽,沒說幾句,對方四個人全都站起來加入辯論,尤其是席瑞的加入,讓她“感到害怕”,她就假裝暈倒回到了座位,結束了這場自由交火。
“坐地上”“裝暈倒”這些行為在《奇葩說》的舞台上的确是個特例。
于踩鈴而言,她并不認為這些是很誇張的行為,“完全是一個玩笑,這是我逃跑的方式,我受不了一個人跟四個人在那吵。”
人生中第一次被這麼罵
但節目播出後,她發現很多網友無法接受她的“娛樂”行為,在彈幕裡和微博評論下不斷聲讨她。“好多人罵我,說這是一場辯論,你為什麼跑,你這樣的話,你讓對方沒法說話。”她意識到,很多觀衆是很認真來看這個節目,就是要觀點,“他們要你每一秒鐘輸出,而我是屬于一有沖突,我就想跑。”
踩鈴不認為自己的“娛樂”行為對《奇葩說》來說不合适,“如果這個節目所有的人都是專業辯手,可能辯論會更激烈一點,但是《奇葩說》的收視率也會直線下降。兩種人節目都應該有,需要能持續輸出特别深刻觀點的人,但今年為什麼找這麼多脫口秀演員,找網紅,也是因為節目需要一些好玩的東西,有不一樣的聲音。”
但她感受到網友的不滿大約從“媽媽瘋狂應援明星是否該阻止”這一場開始。網友把她和小鹿做比較,她本身也喜歡小鹿,但彈幕裡有人說,“踩鈴兒跟小鹿比完全不行”。實際上這種踩一捧一的對比在綜藝節目彈幕裡很常見,但踩鈴此前沒有接受過這種“惡意”的洗禮,她一下子不能接受。
直到那道有關彩禮的辯題,她和席瑞的交火以“你沒有子宮就不會了解”這句話結束。“這話給自己招老了罵了,席瑞那天打得很好,他是人畜無害的形象。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自己錯在哪裡。”
張踩鈴微博回應她在節目中所說的“你沒有子宮就不會了解”
張踩鈴強調自己并不是認為《奇葩說》有問題,錄制的氛圍很好,現場也笑成一片,導師們對她也很好,因此她當時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會引起争議,“我甚至覺得這話是金句。”但她對《奇葩說》的觀衆有那樣的反應“有一些小驚訝”,“我覺得看這個節目的觀衆不是最底層的觀衆,他們是有一定頭腦接受過一定教育的,但是這麼一句話就炸了,攻擊我的那些人,自我意識究竟得是多低。”
後來她分析,這或許和生活的環境有關系。
“國外開玩笑能開得尺度大一點,像沒有子宮就不會了解這話,我可以在我們學校,所有的教授面前開這玩笑,他們都會覺得挺好笑,但絕對不會多大反應,因為這完全就不至于是一個梗。沒想到這個話題在國内敏感度這麼高,還有男性受不了了,我覺得很震驚,這個誤會可能也不光是我對節目認識的偏差,是大家對底線問題認知有偏差。”
網友的聲讨不止于這些原因,甚至延伸到為什麼節目組要找她這樣一個孕婦來參加節目。一部分人認為她作為準媽媽,來參加節目對孩子不好,容易出問題,另一部分人認為她隻要一站起來,就占據了優勢,因為她是一個孕婦,她隻要站不穩,裝暈,就可以逃離“戰場”。
“我坐地上了,大家覺得你一個女性,是個妻子,還是個孕婦,怎麼這個樣子?但實際上這不是孕婦的問題,我本來就這樣。我從小就一直不愛正經,不能說因為我懷孕了你就不讓我蹦。很多人都說我在台上無理取鬧,《奇葩說》為什麼找我這麼一個人……這些話,我隻要留在這台上,就肯定會因為同樣的理由被罵。”
隻要一打開《奇葩說》,彈幕裡就不斷有人指責她,“不知道為什麼手機和電腦都是直接帶着彈幕的,頂上一直有人罵,我會非常受幹擾。”一直看自己被罵到大約賽程過半,她才學會怎麼關掉彈幕。但除了彈幕,還有網友跑到微博上發私信罵她。
對于晉級遭質疑,張踩鈴微博回應
張踩鈴驚訝于《奇葩說》年輕觀衆的接受度和她想象中有差異,“差異比我想象的要多。還是偏保守,年輕人甚至更保守。”
實際上她作為抖音網紅,本應該早就适應和不在意這些罵聲,有強大的心理素質,但踩鈴覺得自己之前很幸運,的确沒有過這個體驗。
“你要想罵我,你先得把四五分鐘的短視頻看完,很多人不會看。真正看完視頻的人很了解我,我這個人怎麼回事全都知道,不會罵我。”
她在抖音上反而很少看到有人罵她,甚至在《奇葩說》彈幕中被罵得最狠時,抖音視頻評論也大多是“哈哈哈哈”的好笑留言。“偶爾有那麼幾條(負面評論),他們沒有膽,我的抖音畢竟是我的地盤,你來我發的視頻下面罵,肯定會招我粉絲罵回去,所以他們自己就慫了,會自己删掉。”
這一定程度上給了她一些心理安慰。朋友也提醒她,在互聯網規則中,有時被罵跟她說了什麼已經無關了,“我也發現我怎麼說都招罵,現在我可能會謹慎一點。”
找到了另一個表達場地
也不全是痛苦。盡管有諸多不順心,但張踩鈴依然認為參加《奇葩說》這個決定是一趟奇妙的旅程,如果一直在英國半居家生活,她認為隻會活得越來越狹隘,而現在“我的寶寶沒出生之前就上了節目,ta多幸福多幸運”。
這一行為是她想要向女性們傳遞的聲音——“你自己永遠是最重要的”。國内的社會壓力要求孕婦為了孩子要盡量小心,按照食譜吃飯,懷孕到生育,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張踩鈴想用自己的行動表達反對。
“這個觀念太損傷人,披着照顧的外衣,實際上綁架你的一切,是一個非常溫情的假象。這種溫情總會破。他對你的保護越極端,當你孩子出生的時候,你的失落就越大。我頂着大肚子,不管别人怎麼說,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相信所有媽媽都不會做傷害孩子的事。”
懷着孕回國參加節目她直接通知了父母,因為她知道父母一定會擔心安全問題,這點上,踩鈴倒是認為加拿大婆婆更容易溝通,“她做到了女性和女性之間的平等,女性世界中最受幹擾的其實還是女性對女性的苛刻,男性對你的苛刻并不是最常見的,主要還是女性之間的厭女行為。我婆婆起碼對她兒子和對我是一樣的。”
《奇葩說》也讓她表達了許多她想要說的話,“在抖音我的輸出量是非常大的,我自己的人生在這半年時間裡基本講完了,我也在想我還要講什麼,和沒有人引導我要說什麼。而《奇葩說》是今天就得因為什麼事吵一架,必須圍繞着這個事去‘吵架’。”
比如,那道彩禮的辯題,實際上正是她在海選中沒來得及說的話題“我為什麼覺得彩禮是中國最大的陋習”。節目中她恰好遇上了這一場,但辯題變成“獨立女性該不該收彩禮”。踩鈴對此形容為“命運的輪回”。
不過她認為整個辯題都變味了。“加一個‘獨立女性’,好像有一種身份限定,大家有一種獨立女性就不能給男朋友買禮物,或者不能收禮物的感覺了。我也知道在中國現在社會環境中想當一個獨立女性多難,已經這麼難了,你還苛刻我什麼不收彩禮?有獨立的能力,反倒還是一種錯了。比如一個女性的生育壓力,男性就是不會理解。男性可以盡量為了女性去跟他媽争,但是這種生育壓力不光從婆婆這來,社會也會給你生育壓力。”辯論已經結束,但踩鈴對這一辯題依然有許多話要說。
參加《奇葩說》也給她的生活帶來不少進展。
她之前一直覺得和老公雖然幸福甜蜜,但由于文化差異,導緻靈魂深處的溝通有障礙,“在你極為歡樂或者痛苦的時候,覺得有一點屏障。”有時候她說了個中文玩笑,老公也聽不懂,“我覺得我真白長了一個好嘴。”
這次由于被網友罵,她隻能跟老公聊這件事。張踩鈴很清楚,這放在公衆人物身上不是大事,隻是她自己會放大,但除了老公她找不到其他傾訴對象,“這件事就是很難共情,我媽可能本來不會打開彈幕,我要這麼一說,她再去打開了更糟糕。而你跟一個沒有你紅的人說這些,人家可能已經淘汰了,人家心裡很難覺得你可憐;你找一個比你厲害很多的人,人家都已經走過來了這個過程,他會想勸勸還是覺得你很幼稚呢?答案是顯然的。”
踩鈴坦言,這段時間她才真正體會到婚姻一個珍貴之處——對方是真正願意聽你講話的人,在意的是感受,而不是在想一個結果或者答案。“即使他隻能聽懂百分之七八十,有些事還得解釋,但是他是會坐在那兒聽。”
賽制、觀衆反應、辯題、論點……張踩鈴承認自己這一季适應得有些慢,沒有從别人身上學到一些東西再準備,是按照自己風格去表現,而“如果說下一季我又出現了,可能是真的适應了”。
責任編輯:張喆
校對:栾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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