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多年前一個天高雲闊的好日子，一列豪華的皇家儀仗自齊國城門出發，向着衛國的方向逶迤而去。道旁行人紛紛駐足，打量着簾幕緊閉的婚車，好奇地互相打探、議論。不知這是皇族哪位女子要出嫁呢。且看《詩經·衛風·碩人》所描寫的：

碩人其颀，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于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原來車中女子姓姜，是齊國公主，她不僅是齊莊公的親生女兒，也與齊國太子為一母所生，身份十分尊貴。公主身形高挑修長，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牙齒整齊整潔，額頭飽滿，蛾眉動人，眉目流轉中波光潋滟，自有一種傾國傾城之态。

01

這位齊國公主即将嫁給衛國國君衛莊公，從這時起，她便有了一個新名字，莊姜。

可是造化弄人，新名字新生活，卻不代表一定會幸福。這個衛莊公早已有了自己的寵妾，兩人已育有一子，人喚州籲。于是莊姜這位正式的衛國夫人，卻像個插足的第三者。規模壯觀的盛大婚禮，新婚的喜悅，都被随之而來不堪的真相吞噬了。

據載，衛莊公“惑于嬖妾”，對愛妾及兒子州籲十分驕縱，三口之家其樂融融，相形之下，莊姜則備受冷落。可作為堂堂齊國公主，衛國一國之母，莊姜亦有自己的驕傲和賢德，讓她像衛莊公的寵妾那般魅惑君主，她實難做到。而她的驕傲和賢德，卻隻會讓衛莊公愈加厭煩。

日複一日，莊姜雖有丈夫，可在偌大後宮倒像是獨居。或也因了這冷遇，婚後數年，莊姜無所出，而這又讓衛國公對她的厭煩之外添了嫌棄。時間久了，她的故事流傳到民間，衛國百姓都為她鳴不平，“……終以無子，國人闵而憂之。”

或是上蒼終是起了悲憫心，獨守空房數年後，莊姜得到了一個意外的驚喜。

因莊姜無所出，衛莊公膝下僅州籲一子，于是他轉向陳國求婚。其後幾年，衛莊公先後求娶了陳國的厲妫、戴妫兩姊妹為妾。厲妫的孩子夭折，而戴妫卻誕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完”。

02

莊姜與戴妫甚為投緣，為了孩子的将來，她将完收為養子，決定與戴妫共同撫養他長大。其後數年，莊姜寂寞許久的閨房中，終于充滿了歡聲笑語。歲月流轉，花落花開，深宮中兩個寂寞的女人，因為完的到來，生活增添了新的色彩，對未來燃起了蓬勃的希望。在共同承擔母親這一職責的過程中，在那些瑣碎的日常、瑣碎的喜悅中，莊姜與戴妫建立了超越身份和等級的深厚情誼。

在莊姜的支持下，完被定為太子，衛國未來的國君。如果不出意外，莊姜與戴妫将在衛國後宮相扶相伴，一起慢慢變老。可州籲的存在，就像一個可怕的影子，終不會令她們歲月靜好地度過餘生。

公元前735年，衛莊公去世，在莊姜的鼎立支持下，太子完即位，作為衛國第十三代國君登上曆史，人稱衛桓公。同時，州籲在父親生前的寵愛中養成了各種毛病，驕奢淫逸，作惡多端，百姓怨聲載道，衛桓公在數度的忍耐後，終于忍無可忍，于即位兩年後，削去了州籲在軍中的職務，将其流放邊境。

那個慘烈的故事發生在公元前719年的春天，衛桓公在位的第十六年。

心懷仁慈從不曾想過要殺害自己唯一哥哥的衛桓公，終是死在了自己親哥哥手下。默默潛伏十多年的州籲率領叛軍殺向都城，手刃了自己親弟弟，登上大位。兒子慘死，不管是莊姜還是戴妫，都被這滅頂之災擊垮了，可是等待她們的未來，并不是相互倚靠着緩緩走出這剜心般的喪子之痛，而是生離。

03

戴妫作為完的親生母親，齊國這個她住了半生的國家，忽然沒了她的容身之處，除了回歸故國陳國，别無他途。十裡長亭送友人，前路渺茫，兩人都深知，有生之年她們絕無可能再相見了，相伴數十載的依戀，共同的喪子之痛，這一别之後各自的命運，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化為一行行的眼淚。分别之際，莊姜為戴妫寫下了這首千古名篇《燕燕》。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之子于歸，遠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颉之颃之。

之子于歸，遠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

之子于歸，遠送于南。

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隻，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公元前719年的那個春天，萬物複蘇，草木蔥郁，鳥雀呢喃歡唱，天地間一派生機。莊姜在詩中展現了萬物勃發的生命力，然而這種春回大地的喜悅，卻愈發襯出她和友人分别的痛苦。戴妫步步回首，淚眼相望，莊姜伫立長亭，凝望着那遠去的逐漸模糊的背影，久久不願離去，直至戴妫的身影徹底消失後，她終于沒忍住，淚如雨下。

這首《燕燕》自誕生後，兩千多年來，引發了許多人的關注，其中不乏蘇東坡這樣的大腕，他說《燕燕》樹立了送别詩的典範，後世文人在寫此類詩歌時，大都受到了《燕燕》的影響，當代學者更認為，後人寫分别詩，“雖能更進一步翻出新意，但沉潛在本詩中的那份厚重質樸的情感卻是難以企及的。”

兩千多年後，當我們再讀這首詩，除了友人分别之際那份沉甸甸的傷痛，似也能讀出古人的風姿，那份靜默的驕傲，那份遺世獨立的決絕，那份深厚的情誼。

于是我們知道，古代的後宮女性中，不隻有宮鬥、争寵，還曾有這麼深沉而熱烈的友誼。

-作者-

寇研。文史寫作者，出版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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