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山東郓城有個大戶人家，姓張，外号張鴨子。張家有兩頃多地，三個兒子，二十多口人，專門雇了個辦飯的。三個媳婦一人一天，幫着辦飯的做飯。

三個媳婦裡，婆婆最不待見三媳婦。三媳婦張呂氏，娘家沒有那兩個妯娌富有，陪嫁最少，丈夫也看不上她。

這天早晨，應該三媳婦幫着做飯，辦飯的沒見着人，各處找，沒找到。再回她房裡找，往上一看，上吊了。

辦飯的吓壞了，快去找張家婆婆，哆嗦着說：“不好了！三少奶奶上吊了！”

婆婆慢聲慢語說：“想死就叫她死吧，反正俺不待見她。豁出去二畝地，發送她吧。”

辦飯的又去找長工。

兩個長工趕緊過去，把人卸下來，鼻口都捂上。辦飯的喊：“張呂氏回來吧！張呂氏家來哩！”

喊了很長時間，張呂氏的手哆嗦一下。

又待好長時間，她長出一口氣，慢慢活過來了。眼珠子耷拉出來半寸長，舌頭耷拉出二寸長，脖子吊得一尺多長，醒過來就會哭。

辦飯的托人給娘家送信，娘家來輛車，拉回娘家了。以前都說，娘家是“低頭親戚”，閨女給了人家，活着是人家的人，死了是人家的鬼。出了這樣的事，娘家也不敢多說話，閨女身體養好了，還得再回婆家。

張呂氏的娘第一眼看見閨女，昏過去了，醒過來哭得淚流滿面。後來閨女一天天見好，娘才放心了。鄰居過來看，誰看了誰心疼。

張呂氏在娘家養了一個多月，眼珠子和舌頭才回去了，脖子回去得少，還一尺長。

她會說話了，告訴娘家人：“白天婆婆當着全家人數落俺，丈夫跟俺生氣，一夜沒回家，俺不想活了。第一回上吊，繩子斷了，第二回俺用皮繩。這回吊上去，像做夢似的，俺光想離開這個家，往大門口走。門口有兩個老頭把着門，用龍頭拐杖打俺，不叫俺出門。”

娘家人說：“那兩個把門的，是門神爺。要是放你的魂出去，你就活不了了。”

知道婆婆不待見閨女，娘留閨女在娘家長住，割麥的時候回趟婆家，秋收的時候回趟婆家，過年再回去一趟，過些天趕緊去車接。

兩年以後，張呂氏生了個男孩，婆婆臉色好看些。

婆婆死了以後，她在婆家不受氣了。就是脖子一尺長，咋也回不去了。

這個長脖子女人活到八十四歲。

她死前和死後，呂家的女人都有句話一輩傳一輩：咋死也不上吊。

摘自姜淑梅第三本書《長脖子女人》

《長脖子女人》，四川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姜淑梅，1937年出生在山東巨野，1960年在黑龍江省安達市落腳，做了二十多年臨時工。她60歲學認字，75歲學寫作，80歲學畫畫，已經出版五本書。其中，《亂時候，窮時候》入圍“2013大衆最喜愛的圖書”；《苦菜花，甘蔗芽》入圍“2014中國好書”；《長脖子女人》獲得2015年度“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别獎”；《俺男人》記錄了幾十個家族的傳奇故事；《拍手為歌》是她的首部民謠故事畫集。

姜淑梅，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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