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蘆葦灣。
如意也是。
我們和父親一起去賣蘆葦,我倆坐在推車上,如意總是不安靜,一會兒蹲下去,一會兒站起來。
父親說:“如意不聽話,咱把她賣給賣花布的爺爺吧?”“我不去!”如意大聲嚷嚷:“我有自己的爺爺。”
我們和爺爺住得不遠,每次過去,爺爺總在看書,翻着一本一本的老黃曆,喃喃自語。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土,土生金”。我和如意站在爺爺面前開始詞語接龍。爺爺像是沒有聽見,根本不理睬我倆。
又是一輪相同的詞語接龍。
爺爺這才擡起頭,開口問我倆:“你媽媽好點了嗎?”
“沒有,脖子上起了皮疹,都腫起來了!”
爺爺又開始自言自語:“血虛風燥,用蒲草沒錯啊!”
我和如意學着爺爺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爺爺不得已開始管理我倆:“背背五行相生吧!”
“已經背完了。”我倆異口同聲。
如意又以繞口令的速度來了一遍。
爺爺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如意又問:
“爺爺,第一個‘金’和最後一個‘金’是一個人嗎?”
爺爺不吱聲。
“爺爺,是‘金媽媽’和‘金娃娃’嗎?”
爺爺還是不吱聲。
我已經憋不住了,開始重複如意的話:
“是金媽媽和金娃娃,哈哈哈哈……”
我和如意都笑得倒在了地上。
爺爺拿起筆,開始認真地給我們畫五行圖。這時,鄰居來了,把爺爺叫走了,我和如意還沒有和爺爺鬧夠,于是一回家就向媽媽告鄰居的狀。母親說:“鄰家得了胖娃娃和你爺爺求字呢!”。我和如意看着媽媽,媽媽的脖子裡敷着蒲草,媽媽的臉也有點腫了。
母親每天都在收拾她的蘆葦,把新采的蘆葦葉子晾幹,疊放在一起,等到冬天有了空閑再把它拿出來放在水裡煮,不用等到水沸,就要把葉子撈出來,再放在陰涼裡自然祛濕。那一片片的葦葉被媽媽穿針引線般固定在一起,形成一個圓圓的圖案。我和如意崇拜地看着媽媽,發現媽媽的臉已經腫得很明顯了,連眼睛都變小了。
“媽媽,你怎麼了?”我和如意哭起來:“媽媽躺在床上,面色蒼白,手腳發涼。”
我們把蘆花垛拆移到床鋪上為媽媽保暖,我和如意睡在媽媽兩旁,左邊是我,右邊是她。
父親還是蹲在門框裡面。
第二天,我 還沒睜開眼,聽父親低聲和母親說話……
母親流産了,習慣性流産。
禍不單行。爺爺突然病倒了,父親沒日沒夜地陪着爺爺。因為爺爺會突然想見誰,所以我和如意就在爺爺的院子裡等着,生怕錯過和爺爺相見的每一面。爺爺種的芍藥和牡丹開滿了院子,爺爺沒生病的時候,它們開得可歡了,現在卻像一個個被遺棄的孩子,雖然我和如意不停地給它們澆水、捉蟲,可它們仍然沒了往日的生機。坐在院子裡,想起和爺爺在一起辨認芍藥和牡丹新枝芽的情景,那時候的我們是多麼的快樂呀!
爺爺仍然很快離開了我們,留下一個老舊的鑲花藥匣子。父親按照爺爺的意思要把它放到一個秘密的地方,我和如意悄悄跟在父親後面,母親則把我倆拉回來:“‘傳家寶’是不能讓外人看的。”母親一臉正經地說。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和如意異口同聲。
“這誰還不知道啊!”我和如意幾乎同時補充。
爺爺走了,日子還要繼續。父親又推着精美的涼席去集市賣,我和如意也開始在推車前面有模有樣地拉車了。街上有3家炸油條的,我和如意都愛吃劉姓那家的:顔色嫩黃、入口清香、松松軟軟,可父親總是要跑到最遠的表叔那邊去買,表叔家的油條硬邦邦的沒滋味,我和如意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可父親仍舊堅持自己的行為,母親說父親是“重情”的人,抹不開面子。
當賣家剛剛準備就緒,集上的人就一下子多了起來。“貨好不怕挑”,我家的攤位前總是圍着很多人,這時候父親會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制作工序講給他們聽,我和如意就在旁邊竄來竄去為父親加油。有鄰村不熟悉的壞小子看我家賣得好,就來添亂。我和如意會同時出手,那壞小子就吓得抱頭鼠竄了。不過,孩子間一會兒就沒事了,照常在一起嬉鬧玩耍。
有事的倒是那些操碎了心的大人:“哎,老夥計,你這麼好的手藝怕是要失傳了?”鄰村不熟悉的大叔說。
父親的笑臉瞬間僵在那裡,沒有接話。
在接下來的一天裡,父親再也沒有驕傲地吆喝一聲。
從那以後,父親常常一個人發呆。那天下雨,父親執意抱我出去,我想和如意在家玩,于是拼命地從父親的懷裡掙脫出來,父親好像很生氣,口周竟然有些發青,我也莫名地哭了起來。母親過來看着父親,沉了一會說:“你走吧!”從那天起,父親竟然再也沒有回來。
父親走了,我和如意翻遍了他編的席子,翻開了他搭的蘆花垛,找遍了他蹲過的門前門後,問遍了集市上的角角落落,還是沒有找到他。
如意哭着說:“爸爸不要我們了。”
醒來的時候母親左邊攬着我,右邊攬着她。
為母則剛。母親在不到幾年的功夫裡就新收了4家蘆葦灣,把涼席送到了外省。
2008年5月12日,祖國汶川發生8級地震。母親經政府批準帶着10輛大卡車的涼席去支援災區。貨物送到後,母親開始照料幸存者。
有一天,母親突然說:“也許你們的父親就住在這裡啊!”
我和如意都不說話。
母親在救援辦公室登記了父親的信息,留下聯系方式。
沒隔多久,有人領來一位6歲男孩,叫“不蠹”。
他是我父親的兒子。父親是在1年前猝死的,他的母親卻又不幸在這次震災中遇難。
“是你父親取的名嗎?”母親問。
“不是,是我爺爺的的遺囑。”不蠹從一個破舊的皮兜裡拿出一個鑲花的藥匣子。
“過來看看啊!”他主動邀請。
“如意、如水;牡丹、芍藥。”我和如意同時讀出聲。
“金媽媽、金娃娃。”我和如意已經泣不成聲。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香火也。”不蠹接着向下背。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動也。”如意糾正道。
“對,爺爺改得不好。” “爺爺這是封建思想,老師說。”不蠹補充道。
從那天起,我們成了四口之家……
母親出差還沒有回來。
“俄羅斯很遠嗎?媽媽還要多久才能回來啊?”不蠹問我。
“很近的。”我和如意給不蠹拿出地球儀讓他看。
“我現在給你倆講講世界四大文明古國吧?”如意自告奮勇。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如意已經娓娓道來。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母親。
“愛是什麼?”母親看着我。
“愛是母親的臂彎,是溫暖的蘆花。”我哽噎着說。
“愛是付出,是承擔,是尊重和理解。”母親牽着我的手。
我醒來的時候,母親正在和不蠹收拾蘆葦的幼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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