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階

第七章 前夜

你再不來，就把我憋死了

牛蘭芝的娘一手拿過剪子，一手攥着閨女的那根大粗辮子，娘知道閨女喜歡大辮子，爹也喜歡她的大辮子，每年的臘月廿五芝鎮大集，他都會給閨女買三尺紅頭繩。閨女紮着紅頭繩在街上走，村裡人都羨慕。

娘讓閨女坐下，剪刀貼着辮子，手竟然顫抖得攥不住。手哆嗦，渾身也哆嗦。她不舍得，不舍得閨女走，這一剪子下去，閨女就被“咔嚓”一聲剪走了。爹說：“你看你，給我。”拿過剪子，“唰唰”就從辮根齊齊剪了下來。

當娘的捧着剪下來的辮子，抱着閨女哭了。

屋笆上的老鼠在唰啦唰啦翻動，爹忽然想起一件事，快步到小學校裡去，掀開地道口。我爺爺公冶祥仁蹲在地上大喘氣：“你再不來，就把我憋死了，快背上。是一大包草藥。”

二人來到家，掩上門，在燈下攤開。大包套着小包，用草紙一包一包地包着，有當歸、丹參、白芍、車前子、砂仁、金銀花、陳皮還有蒲公英根等。牛蘭芝說：“幹爺，用不着這麼多，再說山裡有。”

我爺爺埋頭一味一味地點數：“也不一定。山裡有藥草，不一定對咱們管用。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水土一方藥。這句老話，行醫要考慮的。咱這個地方的草藥，生長的氣候、土質、周期，跟咱們人的脾性是一樣的。草藥也喘氣，人也喘氣，草藥也吃土裡的東西，咱們也吃土裡的東西，吃的一樣，脾性就一樣，藥方的劑量就一樣。要換成南方人就不行了。比如李時珍，《本草綱目》很好，但他是江南人，草藥的藥性啊，适合他那兒的人。要是咱們用，先得給調成咱們的，不能照搬。好多醫生一輩子不明白這個理兒。你不記得《晏子使楚》嗎？”

我爺爺清清嗓子背誦道：“楚王賜晏子酒，酒酣，吏二縛一人詣王。王曰：‘縛者曷為者也？’對曰：‘齊人也，坐盜。’王視晏子曰：‘齊人固善盜乎？’晏子避席對曰：‘嬰聞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長于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蘭芝呀，李時珍就是楚國人，晏子那就是咱芝鎮東鄉人，他離咱芝鎮十幾裡路。水土異也。”

牛蘭芝恍然大悟：“哦。一個地方的醫生，能看一個地方人的病，因為他熟悉這個地方。”

“對了，說名醫，都是一小塊地方的，他吃透了這塊地方的土性、人性、藥草的藥性，他就成神醫了。說某某是全國名醫，那是瞎吹。”

我爺爺另外拿出一個小布包，裡面裝着芝鎮西嶺上的土，他說這是專門去挖的，到了沂蒙山，先把這西嶺的土，泡在水裡喝了，不拉肚子，要先服水土。

蘭芝的娘着急得團團轉，從炕前到竈間，再從竈間到炕前，坐不下，站不住。她拉過牛二秀才，着急地指一指裡屋：“今天咱親家怎麼絮絮叨叨，絮絮叨叨，都火燒眉毛了。他卻不急不慢。”

牛二秀才隻是笑，在老伴耳朵上說：“你就不懂了，我懂他，他是故意讓咱閨女放松呢。越是緊急，越要沉着啊。”

兩口子又聽我爺爺對牛蘭芝說：“我還給你準備了兩個藥方，要是路上碰到歹人，你可以說，是給家人看病的。”牛蘭芝打開，看到藥方上寫的是老年血崩方用加減丹桂補血湯：當歸酒洗一兩，黃芪一兩，生用三七根末三錢，桑葉十五片。水煎服。

牛蘭芝很好奇：“當歸還要酒洗？”

我爺爺道：“酒洗當歸并不是拿酒去洗掉當歸，是拿黃酒将當歸噴灑均勻，然後悶一下，再放入鍋内，用微火炒，炒完之後再拿出來晾涼。酒洗是有好處的，可以增加藥材活性，這樣就會使藥材起到滋補的作用，而不肥膩。也可以用黃酒把藥材蒸一蒸，然後再曬幹。”

蘭芝的娘蹲在天井裡的磨盤下，嘴裡禱告着，禱告完了，拉過我大姑小樽，娘倆跪下磕頭。然後再到大門口，又雙手合十禱告完，磕頭。

我爺爺又從提着的包裡掏出一個四方的疊好了的宣紙，朝牛二秀才一笑：“我給咱閨女寫了幅字，為她壯行。”

牛蘭芝展開，楷書寫的是《木蘭辭》。牛二秀才低頭細看，說：“群蟻排衙，筆力飽滿，好字好字。”疊好，找了個牛皮紙包了一層，塞在牛蘭芝的挎包裡。

突然，葦灣崖三聲悶響。屋子裡一下子都緊張起來，我姑父牛蘭竹背着姐姐的行李，我大姑小樽幫牛蘭芝提着我爺爺給的草藥往外走。

當娘的從鍋底下抹了一把灰，抹到了閨女臉上。又塞到牛蘭芝口袋裡一個硬東西，是一塊銀元。娘說，“拿着，别餓着，也别累着，多長個心眼兒。”

我爺爺笑着說：“閨女啊，我給你個辦法，打不起精神，你就背誦《正氣歌》，文天祥的。還有，我教給你的顔延年的《陽給事诔》，記住那八個字：力雖可窮，氣不可奪。”

牛二秀才端起三盅酒，那酒有點涼了，一盅端給我爺爺公冶祥仁，一盅自己端着，一盅遞給閨女，說：“閨女，為你壯行，一口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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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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