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書友問我，《水浒》“史大郎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這一回精彩是精彩，但它讓人看得熱血沸騰的同時，也讓人産生了很多疑惑：

首先，這個被魯達打死的鎮關西，他明明就是一個殺豬的屠戶，怎麼會在當地有如此大的勢力？

其次，那鄭屠身體也不差，怎麼就被魯達三拳給打死了呢？

達文仔細想想，這還真是兩個好問題。

帶着這兩個疑惑，又把《水浒傳》中“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這一回重溫了一遍。這才發現，鎮關西這個屠戶背後，還隐藏着如此重大的秘密。

怎麼回事兒呢？

先别着急，咱們一個個說。

話說，魯達、史進、李忠三人在潘家酒樓的二樓吃酒。

正當酒過三巡，三人聊得正酣時，忽然聽見隔壁閣子中有女人在哼哼唧唧地啼哭。被這哭聲破壞了興緻之後，魯達就讓酒保把啼哭的二人叫來。

原來，這哭聲是來自在酒樓中賣唱的金翠蓮父女。經盤問衆人才得知，金翠蓮原本是東京人氏，跟父母到渭州投奔親戚不成，母親染病身亡，身無分文的父女二人不得已才流落在此以賣唱為生。

怎料，一個叫“鎮關西”的鄭大官人看上了金翠蓮，就強媒硬保，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強制金翠蓮給他做妾，并占了姑娘的身子。

這還不算完，那“鎮關西”霸占金翠蓮後，他的正室妻子就吃醋了，沒過三個月，他正妻就将金翠蓮父女趕出了家門。

這鎮關西一文錢沒花，就霸占了人家姑娘三個月，完事兒後竟然還要追着金氏父女要三千貫的典身錢。

無奈之下，這對父女隻能到酒樓賣唱讨一些賞錢，大頭用來還給鎮關西，小頭用以生活開支。

聽金翠蓮叙述完，生性善良的魯達頓時就火冒三丈，馬上就問那鎮關西鄭大官人住在哪裡。

當魯達聽金老丈說，那所謂的鄭大官人就是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後，他胸中燃燒的怒火登時就湧上了拳頭，必須馬上去把那鄭屠暴打一頓，才能平息這一股怒氣。

魯達心想，你一個屠戶，竟然敢叫鎮關西。叫鎮關西也就罷了，還幹出這樣天理難容的事情來。今天魯達非得教訓教訓你才行。

其實《水浒》讀到這裡時，其實我們讀者心中的憤怒，一點兒也不比魯達的小。但我們憤怒的同時，也會有一個疑惑：

鄭屠這樣一個殺豬的屠戶，怎麼就敢這樣用虛錢實契來強娶民女？他怎麼會如此無法無天，官府難道不管嗎？

沒錯，這個鄭屠在渭州如此的無法無天，官府還真就不管。

那官府為什麼不管呢？

這就涉及到了中國古代官僚系統的秘密了。

首先，鄭屠是個屠戶不假，但他卻不是一個簡單的屠戶。因為，他的肉店是延安府小種經略相公府上的豬肉專供店。

這個小種經略相公是誰呢？

讀過《水浒》的朋友一定記得，小說的開頭還有個老種經略相公，就是王進投奔的那個。也就是說，《水浒》中有兩個經略相公。

不熟悉宋史的人可能不知道，這兩位經略相公實際上是北宋的兩位鎮守邊關的大将，還是兄弟。大哥叫種師道，二哥叫種師中，他們倆都是北宋的忠臣良将，手下有很多的人才。魯達就是在小種經略相公的手下任提轄。

這個鄭屠，能夠得到小種經略相公府上豬肉的專供，足以證明他在延安府有一定的人脈關系，至少是當地的一條小小的地頭蛇。

為啥說鄭屠是小地頭蛇呢，這從魯達得知金翠蓮父女的遭遇後，去肉鋪對他百般刁難時，他仍然對魯達進行阿谀奉承的表現就可以看出來。

魯達讓他切瘦肉，他就切瘦肉，讓他切肥肉，他就切肥肉，讓他切寸金軟骨，他也照辦。那個往日裡欺行霸市的鎮關西，在小種經略相公手下的提轄面前，瞬間就變成了奴才。

所以仗勢欺人者，在比他更有“勢力”的人面前，都會變成趨炎附勢的奴才。然而，越是喜歡趨炎附勢做奴才的人，在他依附到權勢後，就越是要欺壓普通人。

那麼，這個鄭屠又依附了誰的權勢？

肯定不是小種經略相公，那個級别的人物，鄭屠還夠不着。而且，軍隊負責守備邊疆，不管當地的行政事務。所以，鄭屠依附的應該是渭州府衙的官差。

官府為什麼會跟鄭屠這樣的一個欺行霸市的屠戶勾結呢？

那是因為古代中國的官俸很少，一個官員不僅要養一大家子人和奴仆，還要打點上司，招待來往的官員朋友，這還沒算上晉級考核、上京朝觐的費用，靠他那微薄的俸祿根本支撐不了他的日常開銷。所以，古代的官員除了盤剝百姓，就隻有向高利貸乞憐。

比如，紀曉岚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有一個“俠盜”的故事：

據新城人王符九說：他有個朋友被任命為貴州的一個縣令，向一個陝西商人借債。商人趁機盤剝勒索。朋友迫于啟程期限已到，委曲遷就，而商人愈發節外生枝。争執到深夜，朋友隻得忍痛寫了借據。借據上寫的是一百兩銀子，實際上拿到的不足三十兩。商人離去後，朋友将銀兩收入箱内，正獨自歎息。忽聽房檐上有人說：“世上沒有這樣不公平的事！先生太軟弱可欺了，讓人義憤填膺。我本來打算來偷您的财物，今天且懲罰一下那個商人，為您出口氣。”朋友害怕，未敢答言，随即屋角發出聲，盜賊已越牆而去。第二天，聽說那商人被盜，箱中新舊借據被席卷而去。這個盜賊真夠俠義，然而那商人做事也太過分了。他冒犯了造物主的忌諱，所以鬼神巧妙地讓他付出代價。

你或許會問，他都當上官了，為啥還向商人借高利貸啊？

這是因為官員在剛剛接任的時候，錢糧俸祿尚未到手，他要攜家帶口的去任職地，路途遙遠，就需要大量的盤纏。同時，到了任職地，又需要各種的應酬費。

這時候，新官倘若家中沒有什麼儲蓄，也就隻有向高利貸伸手了。因此，通常在官僚上任前，就被高利貸給支配了。

新官上任後，本地的那些以欺行霸市、坑蒙拐騙為生的商人、地頭蛇就會帶着“禮”主動上門拜訪。這些“鎮關西”、西門慶式的地頭蛇們，已經在當地苦心經營了多年，早就建立起了一個有利于自己的利益分配格局，所以他們很願意把新官拉下水，長期向他們輸送利益，教他們适應并且成為自己的保護網。

新官們呢，他們通常也不會拒絕這些人的利益，因為他們即使上任之前沒欠下高利貸，靠他們微薄的俸祿也維持不了日常的生活開支。

那你或許會問，難道官員們都這麼沒有骨氣，難道就沒有清官嗎？

有，但做清官的下場通常不會太好。

比如《明史》就有一個叫徐均的人，他就不肯好好學習和适應新官上任後跟地頭蛇們相處的潛規則：

徐均是洪武年間在廣東當陽春縣主簿，這個官職類似于現在的縣政府秘書長。陽春這個地方非常偏僻，土豪盤踞在此作奸犯科，每當有新官上任，土豪們就會以厚賂對其拉攏腐蝕，最後總能将地方官把持控制，政府對他們來說就像自己家開的一樣。

徐均剛到陽春時，一個本地的小吏就向他提出建議，說他應該主動去看看莫老大。

這個莫老大是什麼人呢？

沒錯，他就是當地最大的地頭蛇。

聽小吏說完，也不知道徐均是聽不懂，還是不吃這一套。他問小吏：難道這家夥不是皇上的臣民嗎？他應該主動來我這報道才對。如果他膽敢不來，我就殺了他。

說完，徐均還拿出了自己的雙劍給那位吏看。

那位小吏一聽完，吓得馬上去給莫老大通風報信。

莫老大一聽，這新來的主薄似乎不是善茬啊，他心裡就有些害怕了，便主動去拜谒徐均。

徐均見過莫老大後，将其的行徑調查了一番，掌握了他的違法勾當，便将其逮捕下獄。

莫大老被捕後，或許認為這是新任主薄的一種敲詐手段，就很知趣地送給徐均兩個瓜，數枚安石榴，将裡邊塞滿了黃金美珠。

徐均呢，他根本就不看這些賄賂，命令手下将莫老大帶上刑具，徑直押送至府衙。

然而，令徐均沒想到的是，府裡的官員幾乎都被莫老大給買通了，莫老大剛到府衙就被放回家了。

面對徐均的強權，莫老大的脾氣很好，還是想盡力地對其拉攏，就再一次給徐均送上那些裝滿金珠的瓜果。而徐均再次大怒，打算再将其逮捕法辦。

然而，就在這關鍵的時刻，府裡發來信函，将徐均調離到陽江縣任職去了，莫老大繼續在陽春作威作福。

通過徐均的遭遇，我們可以看出：在古代，真是清官難當。每個地方都有盤根錯節的利益輸送網絡，你一個空降的官員，要麼被拉攏腐蝕，要麼被利益收買的上級用權力整治。強龍為什麼難壓地頭蛇？就是因為地頭蛇的利益網上還有更強的龍，隻不過它們早已經被腐化了。

所以，為何鄭屠這麼個屠戶能有這麼大的勢力，你心中也就有數了。

話說，魯達找到鎮關西的肉鋪，為了找借口揍他，就讓他親自切肉，什麼精肉、全肥肉、寸金骨肉，讓他一通切。最後，這個鎮關西被魯達給折騰得急眼了，就甩出一句：“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

魯達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兩包肉臊子拽過去，砸在鄭屠的臉上。鄭屠氣的撿起案闆上的剔骨尖刀就跟魯達打了起來。

然而，這鄭屠雖号稱鎮關西，但在軍人出身的魯達面前根本就不夠打。魯達隻打了他三拳，就送他歸西了。

這就不免讓人産生疑惑：這鎮關西挨了魯達三拳就死了，怎麼這麼不經打？

是魯達拳頭太厲害了嗎？

并不是，後面魯智深在大鬧桃花村的時候，那小霸王周通可挨了他不止三拳呢，怎麼就沒事兒呢？

那為什麼這鎮關西就這麼容易被魯達給打死了呢？是施耐庵為了打破魯達平靜的生活，硬生生地為其創造條件嗎？

沒錯，這鎮關西确實是被施耐庵故意寫死的，但是，你要是簡單地認為施耐庵是為了劇情需要把他寫死的，你就看低了他了。

為什麼這麼說呢？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看到魯達拳打鎮關西時，你的真實感覺是什麼？你是覺得魯達出手太狠呢？還是覺得魯達打得好？

我想，大多數人會跟我一樣，看到魯達暴揍鎮關西時，覺得非常爽。

看到這樣的暴力場面，我們為什麼會覺得爽呢？

那是因為，我們看到了惡貫滿盈的人，終于受到了懲罰。壞人積累了過多的罪惡，終于釀出惡果。

所以，鄭屠被魯達三拳給打死了，不是魯達要殺他，而是老天要殺他。這一切都是天意。

什麼是天意呢？

有的人，生而積善，而有的人呢，生而積惡。“積善者必有餘慶”是天意，“積惡者必有餘殃”也是天意。這個鎮關西被魯達三拳打死，就屬于後者。

幾百年來，萬千的《水浒》讀者看到魯達拳打鎮關西這個暴力場面時，無不拍手稱快。那麼，這樣有一個問題就出現了，讀者們為什麼會喜歡、欣賞這樣血腥暴力的場面呢？

這裡面其實還隐藏着一個社會心理學問題：

那就是我們普通的大衆，尤其是那些被強人、壞人、強權者壓迫得太久了的弱勢群體，我們在壓迫中忍耐的太久了，所以我們需要一個發洩壓抑情緒的出口。而惡人被懲治，尤其是被以暴制暴形式的懲治，就是我們發洩壓抑情緒的那個出口。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看到惡人的疼痛就會爽，惡人的鮮血會強化的我們的快感。

所以，鎮關西被魯達打死，不僅是天意，它還有民意的作用。

幾百年來所有的觀衆，不管是書裡的，還是書外的觀衆，看到鎮關西這樣的惡人挨打，我們心裡都會有一個聲音呼喊：打得好，給我狠狠地打，最好打死他。

所以，“魯達拳打鎮關西”時，它既有天意，又有民意的加成，你說這惡貫滿盈的鄭屠豈有不死的道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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